远处灯火已消散在漫漫夜色中,极致的喧哗过后是极致的宁静,星光也黯淡了几分,在银河内若清河之底散乱的珍宝反射的光亮。
秦缃打了个哈欠,寒意携着海棠花的清露水汽渐渐将他们包拢,秦缃望着他在睡梦中仍自傻笑的憨憨模样,心底竟生出母亲般的慈柔。
她进屋取来雪貂风毛厚毡大氅给他披上,怕他夜里觉寒,又捧来一条弹花棉绒锦衾盖在他身上,替他将被角压好,才转身离去。
四月底的雨细若针毫,绵绵无尽地在窗外连成迷蒙的雾影,远处的飞檐画角,亭台楼阁皆迷失在这幻象般的纱帘里了,朦胧而空渺。
色调是天青色,有忧愁淡若飘雨,弥漫在秦缃心头。
不管伯父伯母如何对她不好,对家的思念总是有的,无论段朝学如何欺骗她的感情,对他的牵挂还是有的,不管那个世界给她多少苦痛与煎熬,对它的回忆也总是萦梦魂牵的一点虚妄,秦缃望着雨帘出神,手里带着潮气的狗尾草滑落在雨过天青色百褶高腰襦裙上,一旁正编着草环的语嫣看她出神良久,拿着一枝狗尾才在她鼻端轻挑,秦缃才一挥手,浅笑着推开语嫣,回过神来。
“还说我不肯用心教你,左不过是你学的太不用心了!”三两下,她手里的狗尾草环已结好,秦缃手里的结了一半再也结不下去了。
她索性把自己的丢给语嫣,自己则拿过那个结好的,仔细把玩。狗尾草细软的毫毛轻轻滑过她的手心,有酥痒的触感。
“你这妮子!”语嫣假意怒道,“不知那时是谁死皮赖脸地要我教她结草环的!”
秦缃讨好似的推了推她肩膀,“好了,好了,我的好语嫣,人美心甜的你就可怜可怜我这笨手笨脚的吧!”
语嫣嫣然一笑,不再多说,只专注地把秦缃编得纠结的草环拆开,接着又从藤萝框一堆精致的小玩意儿中摸出一条狗尾草环佩,正与秦缃丢的样式一样,只是这条的鹅卵石是雪白的。
她递给秦缃,“这本和你丢的那条是一对的,你以后带这个吧。”
秦缃眼中闪过一丝光,眼角高兴得弯成月牙,忙连连道谢:“我就说你人美心甜、心灵手巧吧,如今又这般慷慨大方!”
语嫣掩唇而笑,“我哪有你说的那般好,只是闲着也是闲着,做这些玩意儿打发时日罢了!”
要说语嫣的手艺,怜冬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概都是她总送一些亲手缝的香囊或环佩之类的予人,故颇得大家待见。
秦缃这次是要借花献佛了,当夜银河倒悬,星光若水华流转,秦缃轻快的步伐在解语阁外海棠花香里显得格外悦耳,连风都像是甜的。
她静静候在门后,待屋里的光灭了,朱门打开时,便自一旁猛然跃出,差点扑到他身上,秦戈又惊又喜,粗直眉毛一挑,一袭紫檀色朱子深衣外罩黛蓝绡纱广袖长袍,更衬得他今夜英姿勃朗,身形伟岸。
秦缃心一动,含着笑退开一步,赞道:“还从没见过你穿这些衣物呢!没想到憨鬼穿起来还真不赖!”
秦戈一听,面色立马红了,腼腆地低下头,摸着紫纱平冠,偷偷看她一眼,语气也不自然起来,“我……平时不穿这些的,只是……想到要见你……总得正经些……”
秦缃乐个不停,左看右看,总觉得有哪儿不对,乍地发现了,走近几步替他将领子理好,爱得那么近,秦戈都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海棠香气,直似幻觉。脸愈发红,呼吸都乱了章法,一双手不知道放哪儿,有些尴尬。
秦缃听着他有力急促的心跳,只微笑不语,他身上有淡淡的龙脑清洁的香气,让人心情愉悦。
为打破这尴尬,秦戈局促着道:“那天我不胜酒力……要是有什么对不住姑娘的地方……我……”他羞得再说不下去。
秦缃一挥手,颇为坦然,“你不过是牵了我的手,抱了我的腰,还不准我走罢了!”她说的极轻极平常,好像不足为怪似的,秦戈却惊得张大了嘴,舌头打着结,“我……我不是有意的……”
秦缃看他那样子笑个不止,“真是个憨鬼!酒品还那么差!”
突然,有一清脆的女声自屋后响起,“玹儿!玹儿!你在和谁说笑呢?!”
秦戈面色一僵,粗直眉毛一皱,不容分说捂住秦缃的嘴便往屋里推,秦缃也意识到事态严重,左顾右盼,忙钻到一花梨雕山水立柜里去了。
衣柜里皆是他叠得整齐的衣物,有皂角与沉香混合的香气。视线一下子充满黑暗,只能听到屋外传来的声音。
“玹儿,方才是谁在这儿与你高声谈笑呢?”女子关切中带着一丝疑惑。
秦戈口舌木讷,有明显的疏离与冷淡,“没人,是小儿在这儿品赏夜景,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胡话。”
秦缃心底一震,屋外那名女子正是梦秋堂堂主夫人,秦戈的母亲——徐纤纤!
“我怎么听到有女子的笑声?”徐夫人不依不挠,不容分说,推门而入。秦缃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大气都不敢出。
秦戈忙拦在前面,“想必是母亲听错了,小儿管责的侍婢都已歇息了,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呢?”
“玹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语气已带了五分威严。
秦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个借口,只得道:“没有,娘,您想到哪儿去了,儿子怎么会骗您呢?”
脚步声在房间内逡巡,雕花金砖发出冰冷的回应,眼看就要朝这边走过来了,秦缃惊惧紧张得闭上了眼。
离花梨木立柜还有五步之遥时,她却突然停住了,殷殷关切道:“玹儿,屋里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
“小儿在院落里赏景,无须燃烛。”
足音继而一转,渐渐远了,“玹儿,你屋里黑漆漆的,娘还以为你睡了呢。”
有明亮的光自立柜的缝隙中透出,秦缃凑到柜门缝里窥看,和秦戈说着话的是一个半老徐娘,虽保养妥当,风韵犹存,但却已现老态了,眼角眉梢都是母亲的柔情慈爱,怎会教人想到秦戈口中所说的那个母亲?
“娘深夜来此只是想问你一事。”她从绞花云罗雪青广袖中拿出一物,秦缃定睛一看,登时惊得手脚冰凉。
竟正是那夜她丢失的狗尾草环佩!
电光火石般,那夜惊怵的一幕幕如电影在她脑中飞快掠过,有酥麻的电流自头顶沿着脊背流向全身的神经,她几乎要叫出声来。那夜看到的与人私通的女子竟正是眼前这个端庄慈蔼的母亲!
未等她敛下惊诧,徐夫人已柔声问道:“玹儿,你看看这个环佩。”
秦戈看了看,一脸狐疑,“娘,有什么不对吗?”
“这是娘在这附近无意间拾到的,就想问问你,有没有看过海棠席的哪个侍婢带过这个?”她说地毫不经意,自然得痕迹全无。秦缃心底暗叹此人城府之深。
秦戈仔细地想了想,终于粗眉一动,“并未曾见,许是其他席的侍婢掉的也说不定。”
徐夫人面上飞快掠过一丝黯然,继而温然而笑,“无妨,娘明日再去其他席问问,就不打扰玹儿休息了。”
她将环佩收好,秦缃暗暗咬牙,见秦戈将她送到门口,她不放心地又在屋里望了望,终于走了。
秦戈长吁一口气,额头和鼻尖上有晶莹点点,他迅速解开青玉带钩,取下镶玉海牙纹缂丝带,翻开墨色丝缎袖口,就差点要解开衣襟了。
随手打开一柄折扇扇风,快步走至立柜前,扶着秦缃到榻上歇息。
秦缃嘟着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不再去看,“哪有掌事当着侍婢的面宽衣解带的?”
秦戈脸上飞霞,讨好似地坐到她眼前,给她扇风,支吾了半天,才涩涩地另起话题:“方才我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啊,还好她没有开那柜子,否则你我都摊上事了。”他抬袖拭去额头汗珠,棱角分明的侧脸被烛火映着,憨态可掬。
对着他这张脸,秦缃还真生不起气来。她叹气,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襟,站起身来,脸上有疏远的笑意,道:“今夜给掌事添惊了,下婢深感愧疚,先行告退。”
秦戈见她转身要走,话说得这么生疏,粗眉一动,有无计可施的焦灼,耷拉着眼喊她:“此时尚不算晚,你不能和我一起……一起赏星?”
秦缃“噗嗤”一声笑出来,二话不说,走到院落的青石凳上坐下,一双明眸有些不耐烦,“良夜不长,掌事还要在屋里呆上多久?”
秦戈朗然一笑,如三春暖阳,眸底有欣喜的光亮,大步朝她走来。
环佩一事终究被秦缃抛在脑后,纠缠复杂的私事本就不该她小小一个侍婢插足,只是徐夫人到底伤了秦戈的心,母子情谊亦疏远了。
如此半月过后,秦广不知从何得的消息,精心研制的梦蛇进了宫后竟成了害命鸩毒,闹出了惊天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