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不知何时有蒙蒙的雾气蔓延开来,本就天光渐暗,林影交叠,给迷香森林蒙上了一层青灰的色调,脚下春日里换下的老叶弥散出的是淡幽幽的冷香,而无一丝腐坏气息。
秦广一路上走得极为顺畅,可他仍心不能安,走得累了,便在一株硕大的榕树旁捡柴生火,吃些干粮歇息一宿,明日再上路。
林中猛兽虫蛇不少,更有许多骇人听闻的传说,秦青虽不屑,但孤身一人,为保周全,便在篝火四周设了些简单陷阱。
有一条极细的天蚕丝系在几棵树间,一旦触动,头顶会有一截沉重的树干直直砸下。
做完这些,他正欲和衣而眠时,火光倏然一跳,阵阵阴风自四面八方而来,他贴耳于地,有凌乱的足音朝此处逼近,来者不少,怕有十来名。
秦广镇定心神,躺在地上假寐,只留神四周的动静。
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那些人并不如何隐藏,反倒是直打直地朝秦青这边而来。但却在离秦青十步之遥时齐齐停住,刚好在那圈埋伏之外。
秦青依旧假寐,看他们能耐住多久。果然不出一刻,见他还没动静,有一人耐不住性子,准备上前,却在触到天蚕丝的一瞬被人拉住了胳膊。
秦青心中揣测着这些人的来意,八成是遇上了这一带的山贼。心中松快了许多,即算百来人,以他之能,也能应付自如。
那人终于耐不住,干脆大喊起来:“快给老子醒来!”
秦青坐起身,冷眼打量着这些人,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些粗人只怕连山贼都不如,一个个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腰身瘦得似能一手捻断,看似从哪里逃过来的灾民。只是那一双双虎视眈眈、闪着绿光的眼在暗影中颇为瘆人,似从地狱爬上来的饿鬼。
众人中却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颇为显眼,只是他鬓发散乱,一脸焦苦憔悴,两只怯怯懦懦的眸若死灰一般,他双手被绑在身后,一个黢黑的中年男子押着他。
秦青竟觉得他眼熟,顺着火光定定看去,不免大吃一惊,他身上的装束正是秦府里侍才所有,莫非是秦府里的人?
为首的是一个年长的秃头男子,模样十分凶恶,一双眼直往秦青的包袱上看,声音沙哑粗粝,“赶紧把钱交出来!”
秦青不为所动,手按在了身旁的玄铁宝剑的剑柄之上。那名被绑男子一听他说话,吓得战战兢兢,赶忙背过身去,秦青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秃头男子也发觉不对,便问那名男子:“你认识他?”
声音亦是发颤,“不……不认识……”
秃头男子冷笑,问秦青:“你是秦府的吧?”
秦青一惊,旋即明白过来,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沉思片刻,道:“你们不想吃苦头的话,立马放了他。”
秃头男子拍腿大笑,笑声惊了一树鸟雀四散而飞,“这个叛徒偷了你们秦家的钱财出逃,你还想救他?!呵,不过他那些财宝,我们就替秦府给笑纳了!”那些人都一股脑哄笑起来。
秦青又惊又疑地看着段山远,他“嗵”地一声跪下,不住磕头求饶,哭喊道:“堂主,是奴才一时糊涂,也是受人唆使呀!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以后绝对不敢了!堂主,救命呀!救救我……”
秃头男狠狠一脚踩在他脖子上,将他踩在地上,从腰带上抽出生锈的镰刀,蹲下身一把就把他的鼻子剜了下来,段山远痛得哭天抢地,没多久晕死了过去。男子把血淋淋的鼻子往那火堆里一丢,发出哔哔啵啵的怪响,空气里顿时腾起一股烧焦的气味。
“替秦府教训教训不听话的奴才,秦堂主不会介意吧?”
秦青瓷白的面具在火光下显得棱角分明,表情看不分明,连双眼都隐没在面具的暗影之后,有种无声的可怕。
许是这种威慑让他们不敢靠近,秦青手中的玄铁剑渐渐露出一段锋刃,在火光下闪出雪亮的锋芒,那些人面上怯色更加重了几分,唯有那名秃头男子目光灼灼,似要噬人一般,握着镰刀的指节已然发白,刀刃上滴落的血液十分骇人。
说到底,秦青从一开始就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之前说过,即算来上百个,他也可以轻松应付,更何况四周已布下陷进,他们只要再前进一步,个个都会头上开窍,根本无需他动手。
正是这份掉以轻心让他没有注意到头顶一块急速下坠的石块,一个黑影匍匐在榕树横斜的树枝上,含着一丝残忍的笑意看着秦青被击昏,四周十数人小心跨过天蚕丝,其实,秦青不知道,此处林木因潮湿多雨而树液极多,以至于极细的天蚕丝勒在树干上,极细的创口里便可有粘稠的树液流出,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这些人因市场来此捕猎,故再熟悉不过林中的一切,这回倒是秦青自己失算了。
醒来时,已是晨雾四漫,玄铁剑、随身包袱皆已不见,连着身上一件交领绫罗如意暗纹绛色锦衣也被剥下,清晨的湿寒侵肌入骨,他只觉头痛欲裂,手不自觉往上一摸,立时惊得从寒湿的地上弹坐了起来,倒不是伤口有多严重,而是手指本该触到面具时的凉滑触感荡然无存!
当下顾不得伤痛疯了般在四周寻找,最后在那堆灰烬里见到了烧裂了的碎瓷片。
那并非只是一只面具,他戴面具更是迫不得已,而此刻这荒郊野外,找来新的面具谈何容易。
秦青一路慌张地走着,有任何动静他都会躲在大树或岩石背后,生怕眼前突然冒出个人来。
也是时运不济,天色若铅,酝酿了一上午,倾盆大雨终于在午后如期而至,秦青寻地方躲雨,翻过一个小山坳,一座荒废的云意观隐现在碧翠深处,清冷荒凉。秦青如获至宝,赶忙跑了进去。
云意观甚小,唯有一正殿,两边各一破败厢房,正殿内供着的是残缺的太上老君泥雕,泥雕前三个蒲团已几乎烂透,四周皆布满尘灰,阴森晦暗,梁栋上处处结满蛛网,更显凄凉之意。
左厢房里堆了些柴垛,地上也有些碎散的火石,秦青忍着伤痛好不容易才在正殿里升起火来,那柴是潮惯了的,极不易点燃,点燃后又浓烟滚滚,十分呛人,秦青无可奈何,伴着这明火,身上薄薄一层湿透了的素棉中衣渐渐烘干了,冰凉的身子也渐渐暖了起来。秦青昏昏欲睡,听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顿生悲凉,倒也困极睡了过去。
半夜篝火灭了,夜寒反复将他冻醒,在时眠时醒中,挨到了雨停,晨光射进了院落,满院荒草含着雨水蓬勃青翠,却更显秦青此刻的憔悴支离,整个人瘦了大半圈,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
一想起当日在父亲面前满口承诺,身为一堂之主的他却中了一群粗鄙灾民的拙劣把戏,都怪自己当时太掉以轻心,可无论再怎么后悔,事实已定,他总不能以这副面貌打道回府。
他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将隐月甘泉拿到手,方能不负自己惜春堂堂主的威名。
如此便静心在云意观养伤,直到有一日,凄风苦雨,朱漆斑驳的大门“吱呀”一声被精疲力竭的秦青推开,门外,他搀着的两个人疲弱得似能被一阵风吹走,脚下冰冷的水雾弥漫,似是一场未完的梦。
身上渐渐有力在凝聚,酸麻的感觉在渐渐退去,恍惚间,似有一只巨大的手提着自己,一摇一摆地往前移,鼻尖有腥臭的土味,双睑微微露出一丝缝,仓惶地发现,自己的腰真是被什么抓了起来,四肢离地,摇晃不已,有触目惊心的血在踝上凝固,巨大的毛烘烘的兽足就在身下来回交替走动,秦缃大叫起来,双手乱挣间,猛然瞥见前面几头巨大的身影,仿佛是一群赶路的长毛象。
头一阵剧痛,余光扫过一袭碧影,秦缃心头一沉,再费力定睛看去,正是语嫣,她也被一只兽给叼住。
脑中再无法将零散的片段连缀,她丧失意识后发生了什么,脑中均是一片空白。惊疑万分下,秦缃渐渐看清了巨兽的模样,根本不是大象,而是尖嘴长耳的兽类,像极了《动物世界》里放的食蚁兽,只不过体型庞大,最小的都有半层楼高。
秦缃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不知这样被巨型食蚁兽叼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棵硕大无比的紫檀树,腰身至少要二十人环抱,而在大树中央有一个刚好可容这些食蚁兽通过的树洞。
食蚁兽加快速度朝那树洞走去,前方的几只已经挨个从洞里钻了进去,秦缃心头一慌,拼尽全力挣扎起来,可惜毫无用处,手甚至触不到食蚁兽的一根毫毛。
就这样,秦缃和语嫣皆备带入那个深不见底的树洞内,眼前霎时漆黑一片,那股土腥气直冲鼻子,让人头昏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