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凌雪眼见方才一席话有了成效,心中已定了三分准,雨后龙井的清淡甘润缓缓划过喉咙,幽幽的清香盈满唇齿,她的声音似也为龙井润过一番,直入人心田。
“一切祸端皆起于菡灵姐姐,宫里的妃嫔过惯了清平富贵,日子一久,难免会嚼些舌根打发漫漫长日,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祸从口出,姐姐酒后失言,一席话未免影射了皇后娘娘,只怪宫中耳目众多,这番话便添油加醋传到凤仪宫去了,皇后仁慈,本不欲伤了姐妹和气,可是流言纷起,再难止住,皇上也说若再不整肃后宫,只怕会愈发助长了闲人嘴舌,传出宫去更是有损皇室清誉。故即算皇后顾念旧情,也只得秉公处理了。”
闻言,许冰清面色一沉,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娘娘,民女与馨妃从小青梅竹马,依民女所知,馨妃绝非……”
“馨妃绝非好生是非、口无遮拦之人,本宫也素来和馨妃走得近些,自然相信她断不会如此,谁叫那酒能颠惑理智呢?”她嘴角噙着冰清看不见的一抹笑意,“其实……其实事情并非毫无转机。”
冰清眼中有清亮的光迸出,忙道:“还请娘娘明示,只要是民女力所能及的,民女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实无需赴汤蹈火,但也绝非易事。要想有得就必得有失。此事若皇后为许家求情,虽然皇命不可收,但只要皇后点头,你的家眷自然会好过些,不至于为奴为婢,流放边疆。秦家因一本《天香幻梦录》惹得皇后娘娘不悦,若你能将它的真本送给皇后,皇后素来珍爱香道,到时本宫再顺手推舟,自会为你的族人谋划的。”
“不行!”许冰清眼中迸射出的决绝仿若磐石,语气亦是斩钉截铁的,“《天香幻梦录》乃秦家世代相传的至宝,民女只是在秦府当一小小的掌事,根本无权过问秦家族内事务,于情于理,民女都不能也不会做这种背信忘义之事!”
德妃眼中有讥诮的意味,她素手一挥,腕上的珊瑚玛瑙串珠窸窣作响,右侧海棠压枝屏风后垂首步出一位老妇,鬓发皆白,衣衫褴褛,身上好几处都有渗出的血渍,干瘦的身子瑟瑟发颤。
她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深陷浑浊的眼已是老泪纵横,盛满无奈、悲哀,轻轻唤道:“我的儿……”
冰清心中悲愤激荡若山海之势,喉中爆发出尖利苦痛的喊声,“娘!”双眼通红,泪若雨下,一把上前抱住年迈的母亲,泣不成声,“娘,您怎么这副模样?!那群畜生,怎敢对一个老妇动粗!”怒火似毒蛇猩红的信子,自眼中吐出,“娘,您受苦了!”
毕凌雪冷眼打量着母女的悲愤,柔声道:“你母亲一把年纪了,你忍心让她受此折辱吗?若非本宫的侍婢刚好撞见那些狱卒对老母亲动粗,只怕此刻你连你娘最后一面都不可见到。”
许冰清心里缓缓有狠决的力量在凝聚,她银牙紧咬,目光凌厉狠戾若护幼的母兽,“娘,女儿再不会让您受此折磨,即算要背信弃义,女儿也……”她目光一沉,下定了决心,“女儿也绝对要护您周全!”
毕凌雪无声无息地笑了,似在唇边开了一朵亭亭的玉兰,透着清晨寒露的冰凉,“孝心可鉴呀!如此,那本《天香幻梦录》……”
“民女自会取来给娘娘,还请娘娘能在皇后面前为许家伸冤。”
“这个自然。你取得《天香幻梦录》后,便来这家酒肆,这里自会有本宫的人来接应你。”凌雪抿一口茶,心中悠然溢满芬芳,“至于你母亲……本宫会托人好好照顾的。”
冰清感激不已,跪地叩首,“民女谢过娘娘。”
“本宫最看不得骨肉分离,也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待事成后,你父亲自会与你们母女二人团聚的。”
当夜,许冰清彻夜未眠,心中似有两股绞绳在死死缠绕,缠成一个她永远也解不开的结。老母亲的遍体鳞伤仍历历在目,秦家的恩遇也时时浮上眼前,此刻她深处矛盾的水深火热中,虽已下定决心为家族豁出性命,却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
正如德妃所说,有得必会有失,而自她答应德妃的那刻起,她就失去了自己的心了。
当日众人看着她被狱卒押解出府,今日自然不能现身重返,唯有暗盗方能得手。毕凌雪找她,正是因为她曾有幸见过千佛塔的布局地图,藏放《天香幻梦录》的机关密窍也飞快地瞟过一眼。千佛塔底有侍才日夜轮换监守,而塔顶却因地方狭小,唯有两精干侍才看守,只是幻香阁的锁十分精巧古怪,相配的钥匙只有一把,还系在秦广的胸前,要想拿到极其困难。
如此,只能不从正门进入,而别走偏门。许冰清细细回想图纸上千佛塔的结构,思索再三,只有无声无息从屋顶进入,方能避开侍才耳目。
可千佛塔高十七层,四周更无可攀援建筑,于湖心岛上一柱擎天,地势既不利于隐藏。许冰清思来想去,主意渐渐成形,她以纱掩面,于坊市中购得灰炭、火折子与黄酒,又在武器行挑了一把西域宝刀防身,接着在熏香坊中购得秦家自制的七步迷魂香和酥筋软骨散,凭着在秦家习得的调香术,制得一壶迷烟。
准备妥当后,便于深夜,蒙面易服,偷偷潜入秦府,因着熟悉府中地形布局,她很快就来到碧波湖边,摇着一叶小舟在夜色与桥上繁茂垂柳树影的掩护下,登上了湖心岛。
她早计算好,此刻正是两班侍才交班的时刻,她趁机躲进千佛塔后的密林中,拾来一捆又一捆干柴,在几处分别堆成小山,在中间点上火,再将所带的灰炭和黄酒一股脑全丢入火焰中,烈焰腾地一下冲出三尺高,明黄炙热的火光将墨黑的林子照得通亮,再有浓烟滚滚,仿似是林子着了火了。
她赶紧远远地躲开,不多时,便闻得人声鼎沸朝这边来了,慌乱喊着救火,许冰清心知时间不多,趁千佛塔前所有侍才都跑去扑火,她手中飞虎钩猛地一掷,钩住二层的玉砌栏杆,费力地爬了上去,再一路朝塔顶奔去。
守卫在幻香阁外的两名侍才皆全神贯注于林中火光,完全没有意识到许冰清伏身于阶下,一阵轻烟若魅惑的鬼影徐徐将两人笼住,许冰清暗自庆幸此刻无风,两人很快就被迷倒,不省人事。
自顶层远眺,可见不远处勾檐画角、歌台舞榭均掩抑在浓浓的墨色中,还好此处的火并未引起太大惊扰,眼见林中火光渐次黯淡下去,冰清心知时辰不多,飞虎爪飞掷而上,在夜色中似一条诡秘之蛇,死死咬住塔顶的朝天柱,许冰清沿绳攀援而上,小时哥哥曾教习些武艺,多年不练,此刻方觉生疏。
脚下一动,一片琉璃瓦立时就要脱落坠下,许冰清慌忙用身子压住,生冷如刀的夜风于耳边呼啸,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许冰清将绳子缠在腰际,开始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准备跃入幻香阁。
就在一刻之前,揽月斋内,慕幽正细细赏着《海棠蛱蝶图》,案前烛光影影绰绰,窗外漆黑一片,无月也无星。
语嫣行了一礼,眉目为烛影映得焦疑不定,朱唇欲启未启,慕幽道:“这么晚了,是什么事?”
“禀掌事,下婢今日出府代姐妹们买鞋底,结果好像撞见……许掌事了……”
慕幽眉眼一跳,附了几丝暗影,语嫣更是害怕,不住搓着手。
“你没看错?”
“下婢当时也觉看错了,便跟上去想看仔细,结果确是许掌事无疑。她当时在一家杂货铺里挑木炭。”
慕幽秀眉微蹙,“木炭?她不是前几日就被狱卒带走了吗?怎会出现在坊市?”
“下婢也觉可疑……下婢本想上去问问她,谁知她神色匆匆,买完东西很快就走了。”
“哦?”慕幽眼中狐疑如云雾,案上的烛火猛地一跳,“哔啵”一声,倏然暗了下去,墙上两人的身影狰狞如兽。
一股不祥之兆浮上慕幽的心头,千头万绪乱如麻,这时突然有人来报,湖心岛上走水了!
慕幽心中一惊,已觉不妙,慌忙就要朝湖心岛赶去,语嫣这才道:“掌事,秦缃下午去给湖心岛上的侍卫送餐,这时候还没回来,会不会也在……?”
慕幽眼里有惊怒跳闪,在暗影中沉沉如黑潭,秦缃很少见她这个样子,“她去凑什么热闹?!给湖心岛送餐不该是离得最近的梦秋堂的事吗?”
语嫣怯怯地垂下眉眼,声若蚊蚋:“秦缃她说今日里的活儿不多,便提议去湖心岛看看,正好那时候有梦秋堂的侍婢要去湖心岛送餐,她便要跟去……都怪下婢劝告不力,还请掌事责罚……”
慕幽一甩袖,腰间的紫玉凤鸣萧与环佩相触丁玲作响,“胡闹!湖心岛乃秦府禁地,怎是想去就可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