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魏藻德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张罗给皇帝选秀,连着几夜没睡觉,以礼部尚书兼内阁首辅的名义给全国各地的贵族富贾写信,希望他们能够献女儿来参加选秀。其实按照大明律,后宫必须要平民出身,为的就是防止出现外戚干政,可是魏藻德为了省钱,也顾不上这些了;同时,魏藻德又在内阁搜集崇祯皇帝的诏制宝训,又借来起居录,从翰林院招来几名编修,开始组织编写所谓的《崇祯帝嘉言选辑》、《崇祯皇帝思想言论总集》。
不仅如此,这天上午下了早朝,魏藻德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大红绉纱朝服领着数百名举人浩浩荡荡、骑马坐轿的出城了。大队人马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京师北面二十里地的一个惨遭鞑虏洗劫过小村子。
经过几场雨水之后的断壁颓垣上杂草丛生,焦黑的断梁与白森森的骨殖交杂掩映在草丛里,风吹草动,骷髅骨黑洞洞的眼窝、依叠如丘的白骨,尽管青天白日,夏风和煦,却已然令人感到阴森可怕。这些举人不过在《孟子》中读过“率兽食人”,哪里见过这等惨象,有数十位年轻的举人当场哇哇大呕,不知谁喊了一声:“尽屠夷种!报仇!报仇!”
顿时呼声如雷,魏藻德见状心满意足,乐呵呵的坐着轿子回家去了。可是他忘了一点,当时永王说的是要让举人们产生对胡虏产生愤怒,朝廷则要利用这股愤怒,发动全国捐资助饷。而魏藻德忙着回去张罗选秀和编书的事情,将众举人的情绪煽动起来之后便放任不管,结果这一股愤怒就如同溃堤洪水、脱缰野马一般,冲向大明朝廷!
数百名举人怀着无比的愤怒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们一回城便立即涌向皇宫,聚集在皇宫左顺们外,跪拜呼喊,有几名神情激动的用头触宫门,血流满面,惨不忍睹。如果是一两个人在宫外呼喊,皇宫里是绝对听不见的,然而如果数百人同时哭喊的话,情形就不一样了:当时正值午朝,光凌帝跟文武百官听到哭喊声都不禁一惊,彼此看了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朱慈烺命御前近侍前去探查之后得知是即将参加会试的举人聚在宫外请愿,要求废除城下之盟与鞑靼开战,并且要求严惩“卖国求荣”的永王朱慈炤。
朱慈烺听罢大怒,丢下满朝文武径自直奔左顺们。御林军紧闭宫门,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校尉正趴在女墙上探出头向下喊话:“不要再喊了,皇上已经知道了,一切自有公论!此乃皇宫禁地,本官劝你们不要作傻事!快快散去吧!”
也许是喊的太投入了,居然连皇帝驾临也全然不知,本来举人们要求惩办永王的事情已经令朱慈烺非常不爽了,现在又一听那校尉近乎哀求的喊话,顿时怒火中烧,上前揪住飞鱼补子往后一扯,骂道:“没用的东西!滚!”
那校尉连滚带爬的跑下城,朱慈烺站到女墙前,冲下面呵斥道:“统统退下!”
这时有人认出是皇帝,立即喊道:“陛下!请陛下废除城下之盟,讨伐鞑虏,为死难百姓报仇!”
“严惩国贼!大明祖训,藩王不得干政!”

几句话如同火上浇油,朱慈烺厉声喝道:“住口!你们懂什么!统统退下!”
不听;再喊,还是不听;再喊,还是不听!龙颜大怒,于是便出现了上一回末的场景:朱慈烺喝令锦衣卫前去用强!
饱读圣贤之书的学子们焉能轻易低头?仗义死节、忠君直谏,上可留名青史,下可光耀门楣,实为无尚之光荣。众举人不但没有散去,反而呼喊的更起劲了,有一名刚刚以头触宫门的举人血流满面,长跪转身向众人喊道:“如今国难当头,奸佞逞狂,我辈世受国恩,成仁取义,死且不朽!”说着挥动右拳,大声高呼,“严惩国贼!尽屠夷种!”
“严惩国贼!尽屠夷种!”

城楼上,光凌帝见永王穿着衮冕,气喘吁吁的跑上来,忙问:“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怎么回事?”
“千,千万不要动武,呼,等,等我喘口气再说!”朱慈炤顺顺气,咽了咽口水,接着说道,“皇兄,现在千万不要动武,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可能会失尽民心,让臣弟来劝劝他们吧!”
朱慈烺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
朱慈炤整整衣冠,走到女墙前,微微探出身子,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同学们!我就是永王朱慈炤!”顿时所有的举人都抬起头望着城楼上那个穿着衮冕的少年。
“我知道你们都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是的!不单是你们恨我,连我自己都很恨我自己!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在那屈辱苛刻的条约上签字吗?我身为皇族、亲王,却要在含牙戴角的胡虏面前卑躬屈膝,这种屈辱你们能想象得到吗?
“看到死难同胞的遗骸,大家感到悲愤,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就在几个月前,皇上、定王还有我,一夜之间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亲人!有一句成语叫做‘如丧考妣’,那么一夜之间痛失父母双亲和姐姐妹妹的我们,所要忍受的悲伤和痛苦,又该叫做什么呢?
“恨!恨!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恨:我们恨万恶的闯贼给国家带来的祸害;我们恨凶残的鞑虏在中国犯下的暴行;我们恨国家对此无能为力!但是,我们更应该恨我们自己:国难当头,我们恨自己不能为国效力;鞑虏大兵压境,我们恨自己不能上阵杀敌!
“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国库空虚,皇室毅然将大内的金银器皿熔作军饷,甚至变卖历代珍玩,为的仅仅是暂时缓解财政危机;先帝曾经放下帝王尊严向天下人乞讨,恳求天下人捐资助饷,可是情况又是怎样的呢?想起来实在令人心寒!
“我记得就在不久前,皇上曾经这样的慨叹:为什么朕必需要睡觉呢?当时我就问皇上为什么,皇上告诉我说:如果朕不用睡觉的话,就能够为国家多做一些事情了!当时我真的好感动,我为大明有这样的君王而感到骄傲!同学们,听到这些,你们除了感到骄傲以外,难道不觉得心酸吗?
“当你们当中的有些人还在风花雪月中醉生梦死的时候,你们可曾知道,皇上常常整夜整夜的为国操劳;当你们在把酒言欢、吟诗作对的时候,你们可曾想到,皇上却宵衣旰食、为国祈福!
“同学们,同胞们!让我们本于卧薪尝胆之精神,将胸中的悲愤化作力量,忍辱负重,痛定思痛,厚植国力,毋忘在莒!从崇祯一十七年起,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更加努力奋斗!纵然身处国难,让我们携手同心,再现明国昔日之辉煌!
“今天,我们可以忍受这些耻辱;但是明天,绝对不能再让我们的后代继续忍受这种耻辱!
“子曾经曰过,咳!孔子曾经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君父之仇,要用血来偿还;城下之辱,要让鞑虏十倍、二十倍、上百倍的还回来!
“同学们,同胞们!让我们紧握双拳,将满腔悲愤化作一声怒吼:复仇!复仇!复仇!”
“复仇!”
“复仇!”
“复仇!”
声震九霄,气壮山河!
总算松了口气,朱慈炤一转身,只觉得天昏地暗两眼发黑,登时昏了过去。一直立在一旁的杨常眼疾手快上前扶助,尖声叫道:“快!殿下昏过去啦!”
光凌帝大惊,紧迈一步上前喊道:“四弟!四弟!慈炤!你怎么了!慈炤!”
“陛下,殿下这是太累了,休息片刻就会好的。”王德化在一旁提醒道。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搀下城楼,寻得阴凉处,除下冕旒衮袍,早有人取来两茶跟湿毛巾,折腾了半天,总算醒了过来。朱慈炤只觉得喉咙疼痛的不得了,光顾者喊话却忘了现在自己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在没有麦克风的情况下那么大声的喊了这么久,嗓子不哑才怪。
水!想说却说不出,只好用口型示意自己要喝水,内使们最擅长察言观色,立即有凉茶送到嘴边,灌了一气,感觉好了许多。
“四弟,你可吓死朕了!”
“外面的举人们都散去了吗?”
“还想着这个!都散了,寡人这次算是服了你了,扯起谎来脸都不红,朕什么时候整夜整夜不睡觉了,啊?哈哈!好了不说了,你安心休息!来人,送永王回宫!”
“嗨!皇兄!皇兄!——”循声望去,只见定王朱慈炯只穿着一袭大红罩衣,连网帻都没带,仅用一根丝绦系住头发,朝着便奔来,长发左右飘荡,不时的撩到脸上,朱慈炯不得不一边跑一边拢头发。
跑到跟前,看见朱慈炤忙说:“嚯,原来老四也来了!皇兄,你可千万别听那帮穷酸瞎嚷嚷啊…”
“子行矣!”朱慈烺摆摆手说,“若都像你似的可就麻烦了,外头闹事的举人们早都散了,知道吗,是老四一番慷慨陈词把他们给哄走的!”说着望了望躺在榻上的永王,神情无比骄傲。
朱慈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惊呼:“真的,看不出来啊,老四,什么时候学得这般事的?”
“唉唉!”朱慈烺一把拉过朱慈炯,“老四太累了,让他休息休息,具体情节回头朕给你讲,走吧!你们几个送永王回宫!”

话分两头,正当左顺门前的众举人在永王的煽动下高呼呐喊的时候,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两名看似衣着朴素的人正在低声交谈。
“黄老,您看——”其中一名中年人说道。
被称作黄老的老者捋了捋斑白的胡须,道:“老夫历仕四朝,这双眼睛看人绝对不会错。今圣杀伐果断,必是明君无疑;不过方才老夫见永王殿下鼓舌如簧,委实耐人寻味啊!”
“黄老的意思是——”
“嗯,同升啊,想当初太祖皇帝立下祖制:本朝宦官不得干政,藩王不得致仕。如今宦官不得干政一条早在永乐朝便名存实亡了,不过藩王不得致仕的禁令却是一直延续下来。但是如今看来,哼哼!”话说了一半,老者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依黄老您的意思,咱们还要不要留下来呢?”
“留!当然要留,你我二人是先帝降旨诏进京来的,无论如何也应对得起先帝才是!”
说话的二人正是张缙彦曾经提到的“状元前辈”,被称作黄老的那名老者名叫黄士俊,是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的殿试状元,今年年初受诏拜武英殿大学士;另一名中年人名叫刘同升,是崇祯十年丁丑科的殿试状元,年初同时受诏启用;但由于二人一个家住广东,一个家住江西,路途遥远,等到京城的时候崇祯皇帝早已驾崩,于是二人便不声不响的在京城安顿下来,并且悄悄打听新皇帝的情况。
但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人悄声交谈,全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