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方腊、柳长青、邱枫桐等人身上有伤,因此,众人有意放慢了步伐。
虽历经酷暑风雨,所幸剩余路程顺利,到达睦州时,已是七月下旬。
故地重游,回想起在此处叱咤风云的情形,方腊不胜感慨,再看江河悠悠,青山依旧,那些经历兵燹的城镇,大都已被修复重建,百姓重新安定,田野恢复生机,万物依然如故,方腊心想:“我这一番作为,除了枉死了无数性命之外,可曾改变什么?可曾如当初所想,为百姓带来福祉?”
一路之上,他都在苦思此事,心神不定。
七月二十三日隅中,众人终于进入婺州,快到家时,远远望见门前石榴树下,两条人影正举手加额,朝这边张望,那正是甘雨迟和方晓然。
自从柳三刀等人去后,甘雨迟和方晓然无一日不悬望,每日都要站在门前向北眺望数次,风雨无阻,眼看着石榴花开了又败,二人之焦躁一日胜似一日,直至寝室不安、心急如焚,无论孙、陆家人如何劝慰都无济于事。
这一日,二人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草草用了早饭,又到门口等候。家人搬来的椅子她们不坐,端来的茶水也不喝,一连站了近三个时辰,快到正午时,瞅见远处一彪人马正朝这边走,二人欣喜若狂,连忙迎了上去。
看到柳三刀父子安然无恙,甘雨迟先是高兴,待见到柳长青右胳膊只剩一截,握着他的空袖管潸然泣下,柳长青笑着安慰母亲;方腊父女经历一番生离死别,再次相见,无数感伤和喜悦,二人抱头痛哭;其余众人瞧着这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孙文质、陆文渊请众人进了院子,两家上下老小见二人平安归来,也都高兴不已,连忙备下酒菜,为众人接风洗尘,一番忙碌,自不必言。
七月二十八日,在方腊主持之下,孙文质和彭落缨、陆文渊和云栖霞两对江湖儿女结为夫妇,众人连喝了三日喜酒,孙文质、陆文渊两家父母见儿子走这一遭竟然领回了花容月貌的媳妇,婚礼上笑得合不拢嘴。
新婚之夜,新娘说出自己来历,惊呆了新郎。
原来,彭落缨、云栖霞均是“芍药谷”人。
江湖传说,西北雪山冷龙岭中,有一道山谷,因谷中长满芍药,故被作“芍药谷”,谷中有一帮派,因谷而得名,帮众虽尽是女子,却令武林中人谈之而色变,因为有无数英雄豪杰,江湖名宿,都死在了这些女子剑下,也正因如此,“芍药谷”被武林中人视作仇敌,视作邪门歪道。
一提及“芍药谷”,人们首先想到的,并非那些武功怪异高超的女子,而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百花剑阵”,武林中人数次袭击“芍药谷”,都因陷入阵中,或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或死伤惨重,铩羽而归,那“百花剑阵”也就被越传越神,似乎非人间当有。
“百花剑阵”有六位主阵之人,被称作“阴阳四时六阵主”,四时,是指春、夏、秋、冬,孙文质的新夫人彭落缨正是那秋阵主,而那云栖霞,正是冬阵主。
二人去东京当然并非游玩,而是擅自离谷,去杀蔡京、童贯,杀这二人的理由,并非什么惩奸除恶,而仅仅是为一位小妹出气,这位小妹,是辽国天祚皇帝耶律延禧之后,与彭、云两人十分亲密,蔡京、童贯怂恿赵佶联金灭辽,令小妹终日忧心,二人冲动之下,不顾众姐妹劝阻,直奔东京。
二人虽本领非凡,机灵聪颖,毕竟江湖经验不足,一到东京,便急切潜入蔡府行刺,不想那蔡府实在太大,进去如迷宫一般,竟被蔡京逃脱,正谋划第二次行刺之时,却被开封府捕快用蒙汗药迷倒,投进了大狱。
在狱中,二人想通了“天下大事,非一两人之力能左右”的道理。刚巧出狱后遇见孙文质和陆文渊,二人便起了相夫教子、离开江湖的念头。
新郎听完,惊奇之余对新夫人愈加敬爱,是夜,锦纱帐中温存无限,不必细表。
又过了数日,方腊、柳三刀等人决意回福州,孙、陆两对夫妇苦留不住,置酒饯行,而后一送再送,直至兰溪,才依依惜别。孙文质、陆文渊带着各自的新夫人返家。
方腊、柳三刀等人一路游玩,到了福州方山时,中秋已过。
方山之南,便是柳三刀经营了数年的万柳山庄,庄子依山而建,方圆近十里,庄内多植柳树,一片翠绿掩映着红墙绿瓦。房屋星罗棋布,或临水岸,或依山石,道路曲折悠长,两旁垂柳之下,绿草繁花相映,进庄后,走二里多路,到了一座栈桥之上,桥下是一条宽阔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水草丰盛,各种不知名的鱼儿游来游去,柳三刀道:“这小溪是一条闽江支流,当初选这块地方,正是因为它。”方腊赞了一番。
来到一座七进七出的大宅院前,两对儿看庄子的农家夫妇出来迎接。
从此,众人就在万柳山庄安顿下来,柳三刀选了个日子,把柳长发骨灰葬在后山,祠堂里竖起他的牌位,方腊还做了一篇祭文。
过了几日,柳三刀与柳长青又到城中买了十几个仆人、侍女,又请来工匠把山庄好生整治一番。
一个月后,方腊与柳三刀做主,让柳长青和方晓然成了亲,初时,柳长青和方晓然都不肯,可毕竟拗不过父命,只好答应。
婚礼十分简单,纪宏远、孙文质、陆文渊等人一概未请,婚后,二人感情甚笃。
十月,东京传来消息,说方腊、方肥诸贼已于九月被斩,朱勔父子官复原职,花石纲不但照运不误,而且变本加厉。
方腊明明活着,朝廷却散布消息说他也已被正法,那自然是为了蒙骗百姓,平定天下人心。
众人向北拜祭了方肥,方腊伤感不已,说方肥打小就随己四处闯荡,两人情逾手足,如今就这么去了,心痛至极,柳三刀、方晓然等人再三劝慰。
一日,柳三刀陪着方腊登上了方山,向左望去,只见闽江水如一条白练,镶嵌在山川平原之中,悠游于天地之间;向右眺望,又见江水浩浩荡荡,向东直入茫茫大海。方腊向东遥指道:“四弟,你看到了么?海天之阔,不可度量,再大的英雄,也不过沧海一粟。”
柳三刀道:“天下谁人不知,大哥的英雄气概充塞于天地之间,海天虽阔,却不及大哥心胸之广。”
方腊拍一拍他的肩头,笑着道:“四弟,你不必讲这样的话来安慰我。近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假若我等没有举事,众兄弟安安生生,整日置酒高会、畅游江湖,安享天伦之乐,岂不是更好?”
柳三刀道:“大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若我等终日饮酒游荡,虽然能安享自在,可是碌碌无为一生,如草木又有何分别?大丈夫生当纵横于天地之间,死则亦当留名于万世,我等举事虽败,可也轰轰烈烈做了一番,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也不枉了天地造化,父母生养!”
方腊沉默了半晌,方道:“虽然无愧于天地,却有愧于黎民百姓,咱们口中喊着要惩奸除恶、为民请命,到头来却冤屈了无数百姓的性命。如今怎样?赵官家照样昏庸荒淫,朱勔父子依然作威作福,若二弟、三弟、五弟、六弟还有发儿知结果如此,在天之灵,可会瞑目?宋室气数未尽,咱们败于天命,四弟,这就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柳三刀道:“天下事,原本在于人为。天下贪官,锄之不尽,其根源在于宋廷,大哥放心,终有一日,咱们会推翻宋廷,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既为死去的众兄弟报仇雪恨,又要达成咱们令普天之下清净、光明的夙愿。”
方腊笑道:“四弟,你口口声声说要隐居,听这口气,哪里有半点隐居的样子?罢啦,眼下我只想与兄弟你整日饮酒高歌,在孩儿们身边过舒心日子。”
柳三刀不再争辩,只说了声:“大哥说的是。”
二人又游历一番,直到日落方回,打那以后,方腊身子渐弱,到了年底,便卧床不起,柳长青、方晓然夫妇衣不解带,日夜在床前伺候;柳三刀和甘雨迟夫妇,四处寻访名医,甚至远奔鄂州,去请江湖第一名医胡若林,可惜胡若林远游未归,二人在鄂州等了数日,终未见到胡若林人影,因担心方腊,只得空手二回。
众大夫诊断之后,所言大致相同,即:“旧伤未愈,又添心病。”开的都是些疗伤理气之药,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丝毫不见好转,方腊干脆停了不吃,顺其自然。
柳三刀知事情不妙,连忙派人给纪宏远、孙文质、陆文渊送信。
新年一过,眨眼边到了元宵佳节,方腊突然觉得自己身子轻便了许多,竟可以下床走动,众人欢喜不已,拥簇着他去福州城内赏了小半夜花灯社火,回来后,柳长青、方晓然服侍他睡下,谁想这一睡竟长眠不醒。
为了不惹人耳目,丧事一切从简,孙文质和彭落缨、陆文渊和云栖霞两对夫妇接到信后,星夜从睦州赶来,柳三刀择了个日子,将方腊葬在柳长发墓旁,方腊虽为明教教主,可是因情形特殊,不便依照教义裸葬,柳长青、方晓然身着重孝,哀不能止,方晓然更是哭昏过去数次。
丧事过去,孙文质夫妇、陆文渊夫妇又多住了三日方去,数日后,柳三刀收到纪宏远回信,说是身染疟疾,无法出门,信中有一言道:“英雄崩殂,山河震动,终日南望,极尽哀思。”
这年,为了便于在江湖上行走,柳三刀改名为柳凤翔,甘雨迟、柳长青、方晓然虽也都改了名字,因不怎么出门,故而极少使用。
在方腊去世后几个月内,柳三刀曾三番五次潜入东京,想趁赵佶出来会李师师之时,取他性命,然而,自上次搭救方腊大闹开封府之后,赵佶增强了护卫,柳三刀行刺两回,不曾得手。不久之后,赵佶干脆把李师师迁到了与大内紧挨着的“丰乐楼”,且修了条栈道,由宫中直通李师师处,那“丰乐楼”内外,不知有多少高手保官家嫖宿。如此,柳三刀更没了机会,又经甘雨迟百般劝说,他终于打消这念头,安心与家人度日。
此外,因念及曹无声昔日情分和援手之恩,柳三刀和甘雨迟还时不时去杭州,看望那位侄儿曹羽,且对他关怀备至,而那曹羽,视他们就如自己父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