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卖地、买地、贷款、跳楼、无粮村、砍果树种种风波,晁盖对大宋的官僚们尤其是宋江,有了一种特殊的免疫力,只要是宋江的话,哪怕说得顽石点头、天女散花,晁盖也不再相信。
这天傍晚,麦地里劳累一天的晁盖正准备收工回家,突然发现地头那几颗白果树旁停着一辆黑色的“鳖盖”。里面钻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胖大汉子,三十几岁的模样,一米八高的个子,亮脑壳、宽脑门、高鼻梁、大嘴巴,银灰色长领的开襟衣服,吊着一根深蓝的带子。一见晁盖就嚷道:“老哥,这银杏,你栽的?”
“是俺栽的白果。”晁盖知道城里人都把白果叫银杏。
那亮蛋拿出一盒过滤嘴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晁盖。
晁盖拿出自己的旱烟袋锅说:“我要这个才行,你那个,没劲儿。”
亮蛋自己点上香烟,又借着烟点上晁盖的旱烟袋锅,猛吸了一口说:“老哥,这银杏树这么小,怎么就结果了?”
晁盖嘿嘿一笑,得意地说:“这可不能和你说,别人种白果,三、四十年才结果;我种白果,保管三年结果。再说了,就是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亮蛋跟着呵呵一笑,掏出一张纸片递给了晁盖,然后拍着晁盖肩膀说:“老哥,我是帝国集团山东公司的鲁达,这是我的名片,你有这等本事,还种什么麦子?把这麦地都种上银杏,三年后,你来找我,我保证你发大财。”
亮蛋这一说,把晁盖吓了一大跳,他从电视里知道有鲁达这么一个人,好像是施工的,梁山水泊的围湖造田工程好像就是他搞的,还被评为山东省十大劳模。
怎么这电视里的人突然跑到了自己跟前来了?晁盖用袖子揉揉眼睛,把片子拿到眼前仔细瞅了瞅,上面果然写着“山东省十大劳模帝国集团山东公司工程总监鲁达”。
晁盖又使劲眨巴眨巴眼睛,看看眼前这亮蛋,没错,就是电视里面的那个,晁盖还记得这鲁达又叫鲁智深,绰号“花和尚”。
晁盖赶紧用手指把烟袋锅摁灭了,插在腰上,手在衣襟上蹭两下,然后两手抓住鲁达的手:“你就是电视里那个花和尚?俺是这村的村长晁盖。”
亮蛋鲁达就这样和村长晁盖认识了,原来鲁达“正巧”开车经过梁山,看到路边几棵胳膊粗细的银杏树上竟然有银杏果,好奇之下,停车询问这树是谁栽种的,又“正巧”碰到了晁盖。
这一“正巧”,彻底改变了晁盖、鲁达和宋江的人生命运。
若干年后,当晁盖闭上双眼去见孔夫子的时候,他还会想起这次被宋江吹嘘为“双雄会”的黄昏邂逅。晁盖记得当时灰蒙蒙的天,乌黑静穆的树和带着血色努力挣扎的残阳,仿佛是他一生悲壮的写照。
无常的人生仿佛由无数的“正巧”组成,又仿佛是上帝冥冥中的安排。
插着旱烟袋锅的村长晁盖和挂着带子的亮蛋劳模鲁达,在黄昏后的田间整整聊了一个多小时,鲁达给晁盖认真分析了银杏的价值、产量和市场行情,总之一句话:银杏目前都是自然生长,如果晁盖能够大规模栽种,并保证三年结果,鲁达可以保证银杏的销路和价格。
“我们可以先签合同,然后你再栽种。”鲁达说。
晁盖摇了摇头,说:“等我栽了树,再和你签合同。现在八字都没一撇,怎么和你签合同?”
送走了鲁达,晁盖感觉自己脑门充血,全身热了起来,鲁达这亮蛋仿佛散发出无穷的热量,把黄昏的晁盖点燃,他又涌起当年自己买地和种果树的热情劲儿来,这个外冷内热的庄户汉子,其实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
晚饭后,晁盖又找到吴用,说起遇到鲁达和种银杏的事来,吴用大喜道:“这个鲁达可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大哥得此贵人扶持,想不发财都难。”
晁盖道:“话是这么说,可真要种八百亩白果,光树苗就一大笔钱,我现在一屁股债,从哪儿捣腾这么多钱?”
吴用冷笑道:“哥哥心眼太实在了,现在政府搞产业结构调整,都在扶持大规模种植,凭哥哥和宋乡长的关系,只要递句话,这树苗的钱,乡里还不得给出了?”
晁盖恍然大悟,连忙告别吴用,找乡长宋江去了。
宋江和晁盖这两个乡村“政治家”,自晁盖买地以来,重大“国际事件”从未搭成一致。可这次种植银杏,晁盖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如同萨科齐声明放弃支持藏独一样,宋江惊喜非常。
二人立刻商定,由乡里出资三百两银子赞助晁盖建立八百亩银杏园。作为报酬,银杏园要挂上“乡长银杏示范基地”的牌子,银杏园建成后,作为乡里施政成果上报,并允许各地来参观学习。
宋江要名,晁盖要利,二人迅速结成同盟。当然乡里下拨给晁盖的三百两银子中,有一百两晁盖又私下送给了宋江。这事儿,除了他们二人外,没有第三人知晓。

晁盖把自己埋在地里种银杏的时候,宋江正冥思苦想:如何把这八百亩银杏园炒作起来。
这次他没找梁世杰,也没找《青州早报》。经历“无粮村”后,宋江认为《青州早报》和梁世杰都不足把此事搞大,宋江的眼光早已越过青州、越过山东、越过大宋,他要搞一个大宋甚至世界第一的银杏园。
宋江思考了整整三天三夜,第三天,宋江想明白了,这么大的事情,不拿出点真金白银,单纯靠炒作,是不行的。
这个“大宋第一银杏园”的真金白银是什么?就是晁盖三年让银杏结果的能力,这就是科技、是创新、是第一生产力。
“十一世纪最贵的是什么?人才!”
晁盖,这个职业农民,这个顶尖的农业科学家,就是大宋的人才,国宝级的人才。要想搞成“大宋第一银杏园”,首先必须搞个大宋第一的农业科学家和技术创新出来。可又不能透露晁盖的核心技术。
宋江把自己的想法和晁盖认真说了一遍,晁盖从未意识到自己是什么科学家,是什么创新人才,可他还是被宋江的真诚和创意打动了,就把自己多年种植银杏的核心技术——被后人誉为“雌树嫁接雄性接穗”技术和宋江仔细说了一遍。
听完晁盖的话,宋江愣住了,他从没想到这银杏树和人一样,分雌性雄性;更没想到晁盖的核心技术原来如此简单。
宋江知道,大宋学界,从来就重视理论、鄙视实践,理论大家韩非子被捧为法家巨子,而辅佐秦始皇一统六国、定制帝国千年制度的李斯,却被讥为鼠辈。
帝国科学院里养的那些哲学家、科学家们宁肯天天算命打卦,也不干半点实事儿。
既要有理论高度,又要把实践写清楚,还不能透露晁盖嫁接的秘密。
这些都难不倒自幼饱读经史、一生都在夹缝间写文章的宋江,他的脑海里涌出“天地作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的话来,随手写下了“天地生银杏,阴阳变奇珍”的文章标题。
宋江从“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周易》理论开始写起,阐述天下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有其自然之道。这种自然之道唯有道之士可以掌握,掌握之后上可经邦济世,中可预知未来,下可发财致富。
古有范蠡以之兴国、发家、保身,垂名万世;今有梁山老农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其由来,以此术用之于草木,变化阴阳,使银杏从五十年开花结果到三年开花结果。
宋江访而得之,大推其术,种银杏八百亩,号称“大宋第一银杏园”。
宋江进而感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世道衰竭,非一日矣。韩文公可退潮州之鳄鱼,而不能致君尧舜;梁山老农虽有道术,亦唯用之草木,于世何补?虽于世无补,老农依此道术,犹可安身立命;而宋江怀瑾握瑜、放浪江湖、多年栖栖、自顾不暇,比此老农又何如哉?感于是,遂为之记。
写完后,宋江吟哦两遍,颇为得意,感觉自己的文章即有韩柳三昧,又有江州司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只有题目有些不伦不类,于是宋江随手把题目划掉,改为“梁山老农记”。
这篇被后来誉为“唯物主义”代表作的“天下奇文”写得不文不白、不伦不类、不清不楚、不三不四。
宋江把文章直接寄给了有“大宋第一报”美誉的《大宋日报》,大宋日报社总编辑正是誉满京华的“圣手书生”萧让,萧书生读罢宋江的大作,拍案叫绝,以为韩柳再世,直接放为《大宋日报》文艺副刊的头版并亲自加了按语。
《大宋日报》是大宋帝国官方报刊,发行量全国第一。
第二天上午,青州市市长梁世杰就读到了宋江的这篇《梁山老农记》,以及总编辑萧让对该文“韩骨柳风”的评语。梁世杰本来就对宋江越过自己给《大宋日报》投稿不满,看到萧让的评语更为恼怒,心想:“你宋江是当代韩柳,那我是什么?”
正恼怒间,梁世杰接到了国务院总理蔡京的秘书通过秘密专线打来的电话:“你赶快查查,这个宋江是干什么的,老头子看到这篇文章火了!”
“老头子怎么说?”
“老头子只说了两个字‘变天’!”
梁世杰突然一激灵,他明白,宋江完了,大宋帝国再没有比“变天”更严重的罪名了,这个宋江莫名奇妙地卷入了政治斗争。
梁世杰随手拨通了公安局长黄信的电话。
当天中午,梁山乡乡长宋江就被黄信亲自带着公安逮了起来。
圣手书生萧让也在这天被免去了《大宋日报》总编辑之职。
朱仝带着一班警察把晁盖那八百亩银杏砍个干干净净。
梁山乡掀起了一场政治飓风。
傍晚时分,晁盖从家中走出,站在乡中心的大街上,他闻到一股浓厚的火药味,看到满大街的鞭炮纸,整个梁山乡的百姓们刚刚用鸣放鞭炮来欢送他们的父母官——宋江。
一轮血红的残阳在西山挣扎着没落,天地间一片静穆,梁山村这位饱经沧桑的最高领袖,又想起自己曾经遭遇的苍狼,想起在帝国银行跳楼,想起了无粮村。一切时空,都仿佛陷入无穷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