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哑的声音沧桑着那个史书上寥寥一笔带过的残酷,无法言语的岁月走过,留下没有温度的墨痕,就算可以留着那颗丹心照着汗青,又有何用?成天直呼‘以史明鉴’之人,又为何会屡次让自己演绎历史上反反复复的画面?
“就算被后世尊为鬼玄子的他,也丧命与那场长雪之战。他就是太通透了,通透的不顾一切。每每想来,我都觉得他若是能自私一点儿,恐怕也不用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我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当时我怨,怨世间知己皆死,我却一人独活。只身一人守着这冰冷的财宝。”
“世间人都是听风就是雨的,我们四玄,当年活下来的,确实只有我一个。我的确是东阳国人,我是当年东阳国领兵参战长雪之战将军之子。木玄当年是可以存活下来的,却被我父亲以‘将在外,为其君,令有所不受’之言赐死,葬在在金都里。他死后,我才收到他的信,要我守护他死前所造的陵墓,守护天下所忌惮的财宝。守护那让我一生寂寥的刻骨之痛。”
“世人多醉?孰醒过?世人皆不敢说当年的长雪之战,一来,谁人知清。二来谁人敢说?史书上的东阳国始君为了天下而深埋财宝,事实上却也是个难过美人关的英雄。他用那富可扭转天下乾坤的财富,给他最宠爱的妃嫔入葬。所以才让木玄造了那宏伟的妃陵,让当年一切的罪过止于此处。”
“独留我一人至今未死,尝遍世间之磨。奈何?”隱法一阵又阵的感叹,让慕容静坐立不安。转眼间,慕容镜问道:“为何您会告知我长雪之战的内幕?”
“你是他们的后人,即是后人,便也是编结成劫之人。”隱法叹息一阵,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其他的你也不必多问,我无法告知。”
“我见你如今的修为不在当年鬼玄之下,可是入了第三代鬼玄的门下?”隱法继续问道。
“前辈好眼力。”
“你现在是宫廷中人,涉足太深,更易伤心。”
“前辈倒是不担心晚辈伤身。”
“能练成《血心经》之人,向来对自己冷酷无情。怎么会担心伤身?”隱法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喃道:“像他那样的人,对自己那般冷血之人,有情起来却也那般痴情。”说着,隱法便对慕容镜道:“长雪内幕我也了了只述了大概,我作为你的长辈,劝解你;取舍当心。一念之差,便是永远。”
慕容镜沉寂的点点头。只听到隱法继续道:“念佛多年,忘不掉俗世红尘。四大皆空,本无心念。可往事,隔阂了多年,一想起来竟是如此炽烈。修佛乃是大爱于天下,念众生为佛。佛在心中,倒也了愿了……”充满褶皱的眼角里,一串浊泪缓流而下。
慕容镜见着忍耐着痛苦的隱法,开口道:“不如晚辈给前辈讲个故事?”顿时,隱法的眼睛张开了,望着慕容镜。慕容镜缓缓开口道;
他是一个和尚,却不诵经不礼佛。每天,都望着佛寺发呆。
师父长叹,道:“你望什么?”他回答,好美啊。说着,指指古雅的佛寺,佛寺的飞檐翘角,在蓝天白云和大山的衬托下,别有一种美。
师父责备:“出家人心中应有佛,总可耽于其它。”可是,他仍沉迷其中,难以自拔。瞅住空闲,他就用石头、泥土、木棍,搭建自己心中的阁楼亭台,一搭就是几天。师父见了,连连称:“阿弥陀佛,罪过啊。”
在寺庙里,他做了十五年僧人,没记住几句经文,可是,所绘的各种亭台楼阁、湖泊假山的图纸,挂满禅房。他的人在寺庙里,名声却早早地飞到了外面的世界。
在他二十二岁的一个早晨,一队人马进了寺庙,带头的人鲜衣怒马,带着皇帝的圣旨,对着和尚们宣读:皇贵妃仙逝,圣上心疼欲绝,发誓要修一座天下最美的陵寝。然后,口传圣谕,让他下山,设计建造。
“阿弥陀佛,很可惜啊,小徒身患重病,危在旦夕,怕是难以应命。”师父双手合什,一脸悲伤。所有弟子,一脸惊愕。忽听殿后鞋声橐橐,他走了出来,一身布衲,青衣光头,对师父一施礼:“师父,我好了,可以下山了。”一时,师父无言。良久,仰天一叹,挥挥手,无言转入后殿。
他下山,随着大队人马。
耳边,是师父的声音:“你下山一定凶多吉少,要解此灾,唯有一法。”
“何法?”他问。
“装疯,可躲一厄。”师父数着念珠。
他摇头,叩别师父,走出殿门。
然后,车船轿马,一路匆匆,来到京城。他住在馆舍里,布衣素食,对着宫廷送来的精细美食,秀色美女,望也不望一眼。他说,他心中有佛。
馆舍官员暗笑,道:“听说大师连木鱼也敲得一塌糊涂。”言外之意,佛在哪儿。他一指自己的心,意谓在这儿。
几天后,他拿着自己的图纸去拜见皇帝,细细叙说着自己的设计和规划。皇帝眉开眼笑,眼光发亮,当即授予他二品官职,并让他负起建造陵寝事宜。
“贫僧可负责建造陵寝,但不愿为官。”他推辞。
“不愿为官?”显然,皇帝不理解。
“不可能!”所有的官员瞪大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掸掸僧袍,笑了,缓缓退下。依然粗衣布衲,走向了施工场,亲自监造。有时也跟工人一块儿搬料,扛木头。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僧人,更是一个负责建造的人。
三伏天,他冒着酷夏。三九天,他冒着严寒。
十年过去。整整十年,一个青春的和尚已步入中年,由于长期的劳心劳力,由于艰难的调度和运作,他的髻角,已见星星白发。有时,夕阳西下时,遥望远处,他也想到了寺庙,想到了师父,也想向佛祖上一炷香,可他随即摇摇头,摆脱了自己的想法。
十年艰辛,十年血汗,一座绝世的艺术品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一座高大的、金顶般的建筑立在蓝天下,红墙如胭脂,让人晕眩。下面是一级级台阶,向上攀登。金顶建筑四边,四座小巧玲珑的宝塔高高耸立。
皇帝见后,泪水直涌,喃喃道:“比我心中的还要美,爱妃,它只配你住。”
第二天,皇帝召他上殿。所有大臣都十分羡慕,知道这个和尚发了。
他仍静静的,微笑着。
“来啊,把他的右手砍了。”皇帝吩咐卫士。
他微笑着,伸出右手,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连皇帝也惊奇,问:“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早已知道,何必再问。”他淡淡回答。
“知道什么?”皇帝惊讶。
“你怕贫僧再为别人设计,所以如此。”他仍波澜不惊。
他的右手被剁下。他并没有离开,整日在陵寝边徘徊观望,同时,在陵寝对面不远的山上,掏了一个洞。洞掏完不久,皇帝又让卫士带他上殿,他依然青衣布衲,飘飘而来,对着皇帝微微一笑:“我一切皆了,可以死了。”
“你怎么知道要处死你?”皇帝睁大了血红的眼睛。
“我手虽断,可思想仍在,你怕我为别人设计更好的建筑。”他说。
受刑那天,他提出,要见师父。老师父来了,须发斑白,一如十多年前一样,摩着他的头顶道:“你既知难逃一厄,为何还要下山。”
他微笑,仍如少年时,望着远处殿阁楼台道:“为了心中一个美丽的梦。”死后,按他的要求,一部分骨灰葬在他挖的洞里,和自己的设计遥遥相对。另一部分被老师父带着回了山。圆寂前,老师父指着骨灰罐,告诉身边弟子,把他的骨灰放在自己的塔中,“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佛家弟子,在他的心中,有一尊不变的佛,那就是美。”
“晚辈讲述的这个故事,和当年的情形不同,但是,若是木玄子前辈,定当也和其中的僧人一样,无悔的吧?将自己的梦想建于世间,平定当时动乱,即是知道结局,依旧义无反顾。”慕容镜劝解道。
隱法不语,眼角再次灼出泪来。许久,才道:“世间的武玄本应在鬼玄丧生于长雪之战就死了,活着的,只是在少数外人看来依旧残活的乐玄。”
隱法用那双明朗的清眸,睁睁的望着慕容镜道,“若是可以,守护东阳国,毕竟那是木玄死后唯一的愿望。施主可以正大光明的去见自己想见的人了,那人积怨已深,心在红尘,不适于佛寺,施主得空,多劝劝吧…我本该不理会这乱世的纷争,但你却有知道的权利,欠的债,终归是清了。不论发生了何时,施主暂且记住,世间只有隐法而已…”说完,随着门外的木鱼声,缓缓的闭上双眼,没有丝毫的留恋。
徒留禅房里空寂一片,待到柔光烁烁而出,慕容镜才走出禅房,对着外面正在敲木铎的和尚面无表情的道,“隱法大师……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