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和远的故事我丝毫不觉得浪漫,他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是以悲惨的遭遇进入我幼小心里的。说起来他家跟我家还有一点点我老家粗话说的“驴尾巴掉棒槌”的亲戚,当然这亲戚由于根系遥远已经“不亲”了,彼此还只是知道有这门子亲戚而已。
忽然一夜之间,他成了我们镇的名人:他那英俊潇洒的年轻干部父亲自杀了,他只有8岁。8岁的他居然向镇里的书记告了他妈妈和他奶奶,罪名是她妈妈和他奶奶老打架,把他爸爸逼死了。镇里的书记跟他们一家都是熟人,当然不会受理一个8岁孩子的告亲案,孩子的告状也只是孩子气的愤怒而已,但是他的名字就这么传遍了十里八乡,他叫王远。
两年后,他跟着美丽的母亲改嫁了,嫁到一个我们邻镇的有名的木材商家里。
那个木材商因为欠人家钱不还被人家下药毒死了老婆,他就只好花钱再娶了。那个木材商以娶到这么美的媳妇为荣,大张旗鼓的举办了他们彼此的二次婚礼,但是在婚礼上,这个王远又一次轰动了两个镇:他在这个要当他继父的富豪男人来娶他妈妈的时候,突然把他10岁的小身板横在那个男人面前说:“我爸爸昨晚跟我说了,不准我妈跟你过。”然后又跟他妈说:“我爸说你跟了他会有苦头吃。”
所以的人都愣住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那打扮好了准备做富商太太的妈妈呆了一刻钟后,毅然扳过他的小身子——,“唰唰”给了他两巴掌。
一切照常举行。
那一天,他没有跟妈妈嫁过去,他被撂下了,他自己留在了他那个家,但是没有了爸爸妈妈的家还是家吗?一个10岁的孩子是没法过的,于是他回到奶奶家,奶奶不容商量的把他拒之门外,他又去了大伯家,大伯倒是比奶奶强,他婉言拒绝了他,几天后,妈妈回来了,跟他立了一番规矩后把他带到了她现在的家。他到了那个有一个大他10岁的哥和一个大他8岁的姐姐的家,他像一条狗一样被他们收留了。
他从此就是这个家里的一条癞皮狗了——人人嫌弃。
听说几年后他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他的大伯,他大伯看着长高了许多的他感慨的说:“小儿,你长这么大了。”
他听了漠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冷的说:“小儿,你叫谁?”
从此他也在他老家人那里人人痛恨了。
他的妈妈果然在那个富商家里吃尽了苦头,不但她从来没花过那个富商一分钱,还被富商的儿女亲戚说她把富商的钱都花干了——那个富商不像传言的那么有钱,他其实是一个有着富人光环的穷人,他的厂子是贷款运营,他的外债要不过来,他欠别人的钱还不上——这也是人家下毒手害死她媳妇的原因。再加上他两个孩子都大了,他自然不敢得罪他们,他大儿子初中毕业了就跟着他在厂里帮忙,自从他爸娶了后妈后就要求他管帐,这等于把他把的财政大权给夺了。他的妈妈是个高傲的女人——不高傲也不行,因为就是她做小伏低她也得不到一分钱。她就用和前夫存的一些钱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从此跟儿子住在了店里,以前好歹富商还管她娘俩饭,现在饭也不管了,他娘俩纯粹是“鼻子流嘴里自己吃自己的了”。
在他上高中的时候,他妈妈又被几个小妮子引诱干起了安利,从次服装店生意不好好做了,而且把店里的衣服卖了钱就拿去打货,卖了钱就拿去打货,她还整天去这里听课那里讲课,还吃营养素用雅姿,把打扮的更加花枝招展,她花枝招展了,店里就四壁萧条了,包里也捉襟见肘了。他不得不在有一天穿好衣服,挎上包,骑上自行车而不是去上学是找活儿去了。
他去市里的咖啡厅,KTV,酒吧去找活儿。他从小就喜欢唱歌,后来喜欢周杰伦,唱他的歌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当然他一开口就征服了所有的小老板,从此他就到处奔走在各个酒吧卖唱。
我跟他的初次相识同样是心酸不已,那天是我大学毕业聚会,我们从饭店出来后回各自的出租屋,我和三个女孩合租了一个离学校很远的郊区小平房。我们说着离别的或伤感或憧憬的话步行回去,忽然我看到一个瘦削但是很高的长发小伙子,背着一把吉他从一家酒吧出来歪歪扭扭的在路上走着,我刚在心里担心他会不会摔倒,他就扑通一下倒在了路边,背上的吉他重重的砸在泊油路上。
“呀,喝醉了吧,走,去看看。”我们四个女孩子齐叫着快步朝他跑去。
我先蹲在他身边问:“喂,你怎么了,喝多了吗,能起来吗还?”
他睁开了醉眼朦胧的眼睛,嘟囔了一句什么我们都没有听清,但是我们都觉得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马路上,万一哪个开车的醉鬼再把他撵了怎么办。我就试着摇撼着他大声的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你家里有谁,我给他打个电话吧,电话多少?”
他却咧开嘴笑了一下说:“我没有家,我就我自己,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听出这不是一个酗酒的小混混,起码是个有文化的混混,我就问:“那你自己的家住哪呀,你叫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呜噜的说:“我叫王远,家是农村的。”他回答有些凌乱。
但是这个名字令我心里一格噔,我脱口就说出了他老家的村子,也说出了他妈妈的名字。
他听了转了一下迷醉的眼珠子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我不知是惊是喜的叫:“王远,你不认识我,可是我知道你,按理说咱们还是亲戚,我该——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论辈儿,反正不是你该叫我姑就是我该叫你叔,先不说这个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这是一个标准的单身男子房间,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床铺当衣橱用,地板上除了堆满锅碗瓢盆还有书籍,鞋子,米,菜,凌乱不堪,但是这一切并不碰上去尘土飞扬,他的床上虽然乱但也没有脑油味和臭脚丫子味,看得出他落魄并不潦倒,他贫穷并不肮脏。
我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仅有一个床头柜子上冷着,我又给他倒了一盆开水让他洗洗脸,然后从那一堆方便袋子里找出一个苹果给他削了皮让他吃了解解酒,他吃苹果时我又把他洗过脸的半盆子水兑上点热水放到他脚下让他泡泡脚。
看他清醒多了我问他:“你不是在唱歌吗,怎么喝那么多酒啊?”
他有些羞涩的看看我苦涩的笑了一下说:“嗨,你不知道,唱歌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些客人就把我们歌手当妓女,他要求我们喝酒我们就得喝酒,他要求我们往死里喝我们就得往死里喝,不然不给钱,或者找老板告状,甚至威胁老板撵我们滚蛋……”
我惊讶的发出了唏嘘声,并随口说:“不会吧,怎么会有这么不文明的人呢?”
他听了鄙夷的邪了我一眼,冷冷的问:“不文明?这就叫不文明?”
我没眼色的叫:“啊,这还不叫不文明吗,怎么能逼着人家和那么多酒呢,喝酒多伤身体呀,你以后不要再喝了,人家向你提出不良要求的时候你可以抗议嘛,你有权不喝的。”
他眼里的光更狠了,看着我说:“哼,你可真是个纯情的白雪公主。”
我虽然知道他的话是讽刺,可是还是对他的用词很喜欢,就羞羞的笑着说:“不过你过着这样的生活还是很有意思的,新奇,刺激。”
他恶毒的看了我一眼说:“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就胡乱的点了一下头。他忽然恶毒的看着我说:“知道为什么每年过年村里的屠夫杀猪都能吸引全村的人去看吗?”
我不懂他的话,就懵懂的摇摇头。“因为人的天性是残忍的,同时也是懦弱的,于是就以看别人杀生为乐,看着那刀下的下贱生命在利刃的宰割下嚎叫挣扎给他们无尽的快感。”
我感觉受了屈辱,我一摔刚才给他削苹果的小刀说:“王远,这么说我半夜送你回来是来看杀猪了?我伺候你洗脸洗脚是为了听你嚎叫了——真是蛇咬农夫,狗咬仙人。”说罢愤然离去。
他朗朗的冲门外的我叫:“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好气的说:“花芬芳。”
几天后我就回到家来待业了,等过完暑假开了学我就去镇里的中学报道了,我任初一的班主任。在一个下午,传达室老大爷找我,说有一个叫王远的小伙子找我。我听了就飞快的朝校门跑,他理了长发,穿着一件大过膝盖休闲衫,一条烂膝盖的牛仔裤,松松垮垮的站着定定的看着我。
我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教学啊,我可是刚分来的?”
他嘴角向右一牵说:“你不是说咱还有亲戚吗,我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我不光打听出你在这里任教,我还打听出你该叫我叫叔而不是你说的也许该叫你姑,那天你差点站了我的便宜。”
我们同时笑了。这以后我们就交往上了。
除了打扮怪异令村人蹙眉外其实他长的很秀气,但是他那双同样秀气长长睫毛的大眼睛里透出尖锐的冷气令人因怕生厌,一开始我的同事都不喜欢冷冷冰冰不理人的他,直到中秋节学校开庆祝联欢会,我把他请去上台献了几首歌,他顿时成了全校师生的焦点,晚会上的老师、学生都被他的歌声给震撼了,都疯狂的鼓掌,尖叫,高喊他的名字……
于是我们的关系瞬间被全校人猜测,推敲,然后确认,最后疯传,我家里人很快知道了我跟他谈恋爱的消息。我爸痛斥我们有悖伦理,说他还是我的叔,天底下有侄女跟叔叔好的道理吗;我妈哭着说他是个胡疯狗混的半吊子,我跟着他能有啥好下场……其实我知道,原因只有一个:他穷。
是啊,无父,无家,无正当职业,一个貌美如花的母亲也只能当花瓶看,而且她还经常问她这个她从没有真心疼爱过的儿子要钱,她干安利干的入了魔,见了钱就像吸毒人手里有了钱就去买毒品一样就去打货,而且她还雄心勃勃兴致勃勃的说别看她现在没钱,不久的将来她会富的吓死人。她都忘了如今她连生意也没有了,连个家也没有,她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这样的母亲没有一个人家愿意跟她当亲家,这样的儿子有姑娘愿意嫁那才特么的瞎了狗眼呐。这是我妈说的,但是她闺女还就瞎了狗眼,我跟爸妈说我除了王远还就是谁也不要了,不信咱走着看。
我跟我爸妈彻底闹翻,我住进了学校的单身宿舍,从此不回家。我爸妈以为我是耍小孩子脾气,长不了,因为我从小到大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在市里读师范大学这两年都是妈妈每个星期去学校给我洗一次衣服,要是他们不理睬我,两个星期不管我我就撑不住了,自然灰溜溜的来到她身边了。
但是他们失算了,过了一个月我都没“灰溜溜”的回到他们身边,并不是我自己学会洗衣服了,而是远天天去给我洗衣服。
一年以后,我的身边还是他,两年以后,我的身边还是他,三年以后,他又向我爸妈求婚,我爸妈同意了,他这时已经在我们市里小有名气了,不但有了固定的收入,还兼职给好几所学校代课音乐老师,他出息了。
“可是不等我们享受这难得的幸福,他就死了。”我奇怪我竟然这么平静,像叙述别人的故事。
他叹了一口气说:“他确实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才子,别忘了天妒英才。”
我激动了,我咬着牙,放在大腿上的两只手疯狂的去抓去掐自己的肉,嘴里说:“不是的,不是的。跟天没有关系。”
他看我激动,就体贴的站起身递给我一杯果汁,柔声说:“算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都怪我,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对不起。”
我摇摇手打断他说:“不,我一定要说,我今天一定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