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冉小凌在台灯下静静地读几本杂志。这些杂志是从客厅的书架上拿来的。杂志内容庞杂混乱,多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探索、发现,最前沿的理论、外星人揭秘,人类死刑方式的演进等等。读了让人发冷,徒生恐慌。有这么一则消息——
一位著名的科学家,或许是一位医学家。大体上是一位著名的人物。他做了一个调查,采访了大量劫后余生的幸运儿。向他们探询死亡那一瞬间,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结论如下:人在死亡那一瞬间,能想起许许多多事情。孩童阶段的一点一滴;遗忘了的旧事;弄错、弄颠倒的谬事;尘封多年的是阵痛;历历在目的喜悦……它们都如电影画面一样涌向脑海中,瞬间播放。能想起很多很多事,能看到很多很多事,能纠正很多很多事。
美娟投了河,死了一次。差不多会想起很多事,纠正很多事吧。她还是固执地说秋贰泰强奸了她,她刺杀了秋贰泰。
冉小凌叫秋笙过来,两人探讨了一夜,昏昏沉沉入睡了。
梦中,秋笙说了梦话:“小凌啊,你输过血吧。”
梦中,冉小凌回答说:“输过——”
梦中,秋笙说了梦话:“难不成,当时是那个可怜的小凌输给了你血吧?”
梦中,冉小凌回答说:“干嘛,这么说啊?”
梦中,秋笙说了梦话:“干嘛,你们都叫小凌啊?”
梦中,冉小凌说了梦话:“假如一个人被输入身体一半以上的血液,而输入的血液又来源于同一个人。那么自己会不会就变成了那个人呢?起码,那个人的某些特性会附体于自己身上。”
冉小凌被惊醒了。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寂静笼罩了真个世界。
起风了,清风袭来,惬意舒适。
“嗯?”冉小凌耳朵动了动。好美的旋律啊,什么声音?谁弹奏琴器呢?微弱,细微,细细如丝。美不可言。
“秋笙!”冉小凌颖然想到了秋笙,这个旋律非常相似于秋笙所弹奏的竖琴声,似乎又不是。似乎不是琴声,似乎风声,似乎水声,似乎冰泉乍破。此刻,秋笙憨憨入睡了,就躺在自己身边。那么,谁呢?这声音,太近了。这声音,来自四楼。
冉小凌刚要起身下床,声音消失了。一片寂寥,东船西舫悄无言。
第二天,冉小凌、秋笙一道去了医院,探望美娟。
他们买了好些水果,杨梅,荔枝,香蕉,哈密瓜,波罗,还有罐头。秋笙知道,美娟最喜欢哈密瓜。平时,家里只要吃水果,肯定少不了哈密瓜。
病房很干净。美娟的病房在五楼,最里边。上次来,许多警卫监护。送的东西要经过检查,就算嘘寒问暖,身边也要有个警卫监听。
这一次,情况好多了。警卫们基本撤离了,象征性地留下一位警卫。病房进进出出,无人过问。
美娟瘦了许多,面色还好。她冲秋笙、冉小凌笑笑。
“真要谢谢你们了。总来看我。”
秋笙说:“干嘛客套。你是我嫂子啊,对了,我哥哥他精神有点问题,爸爸给他请了个心理医生,过几天就来看你。”
美娟拽了她们两人的手腕,三人一同做到床上。紧紧的距离,是最好的一味药。冉小凌偷偷瞧了一眼门口,警卫散漫地走来走去,根本不留意她们了。
“嫂子,秋贰泰真混蛋,畜生不如。”
相信,除了美娟自己,所有人都知道秋贰泰是个废人,他无法再去作恶,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
美娟苦涩地叹气,不再言语。她顺手取了几个荔枝,扒开吃。
秋笙把罐头放到床上,哈密瓜、波罗放到床头的柜子上。美娟拿起罐头,晃一晃,里面是她爱吃的橘子。
秋笙问:“启开吗?”
美娟点点头。秋笙拿过了一把瑞士军刀,丢给美娟。然后下床,从背包里取出一把小小精致的水果刀,搁到哈密瓜和波罗之间。
美娟没有接瑞士军刀,她把头扭向了左侧。哈密瓜,波罗和水果刀搁在床头右侧。
显然,美娟对水果刀很是恐惧。自然流露。足说明,美娟真拍刀具。刀——美娟眼中的凶器。
冉小凌骤然问道:“美娟嫂子,秋贰泰真是你杀的吗?”
美娟几乎不看她,很自然地点点头。
“我也不想是杀人犯。可,我真是杀人犯。”
秋笙说:“嫂子,秋贰泰是个禽兽。你不杀他,他一定会让雷劈死。”
“我相信,他不会有好报应。不知怎么地,那天晚上,我就杀了她。现在一想,真后悔。替他偿命,太不值了。不过,也好,他那种人,多活一天多害一个人。早死,这个社会安静一点。”
冉小凌、秋笙相互瞧了瞧,一时无言以对。
美娟的一言一语都都是发自真实,一定刻意的痕迹也没有。言辞能伪装,表情能伪装,眼神却不能伪装。
她们给美娟切开了哈密瓜,她吃得很开心,吃了很多。一个真真实实的美娟。
走出病房,迎面正好碰见医生查房。她们赶快叫下医生,问:“医生,美娟的病情怎么样了?”
医生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吃哈密瓜的美娟,再瞧了瞧在一旁闲适散步的警卫。摘下白色的口罩,还有那个厚厚的眼镜。说:“美娟,我们对她进行了全部的检查。嗯,肺部让水呛了一下,耳膜浸了一点水,很轻微的创伤。再就是,有点感冒发烧。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病。养几天就好。”
“那,她怎么不出院?”
“这个不是我说了算,警方把她送来,我们只能接纳,治疗了。哪天出院,你们去问警方吧。”
秋笙说:“医生,难啊美娟一点病也没有?”
“这个嘛!”医生皱皱眉,些许为难。这样解释,“警方怀疑她精神有毛病。精神科专家替她做过检查。她记忆力正常,思维也很好,情绪稳定,意识嘛——跟正常人也差不多少。警方要破案,那是警方的事。作为医生,我们有我们的原则性。不能给一个人胡乱做出有病还是没有病的判断。”
“您认为?”
“我个人坚持自己的判断。美娟一点问题也没有。”医生很果断,决然地说。“不过,最近——三音请来了一位很有造诣的专家,要给她诊治,警方也同意了。这样很好啊,医学要有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啥?三音——
秋笙对“三音”这个词汇很敏感。她父亲名字叫:秋三音。
“三音,什么三音?”
“三音,就是秋三音。病人美娟的老公公。”
口吻上来讲,这位医生同秋三音的关系一定很亲近。秋笙说:“秋三音是我爸爸。您认识他?”
医生脸上有了微笑,很正式地把白色大褂整理一下。
“哦!你是秋三音的女儿,那么,你是秋笙了吧。你爸爸是我同学,我们还共事一段时间呢?不过,可能受家风熏陶吧,他放弃了从医。改行经商。”
秋笙张大了嘴,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还有这么一段经历。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秋笙、冉小凌辞别了医生。
“小凌,爸爸曾经是个医生啊。他干什么要隐瞒我?”
“没什么,这个也很正常。你爸爸常年不在家,他很忙,有很多事情。如果他不重视医生这个职业,自然就不同你说啦。”
刚刚走出医院大楼,就听见有人大吵大闹。
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中年妇女;一个上了年龄的老人;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还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一群伸胳膊、掳袖子的男人;一群乱叫的妇女;一群、一群、一群的人。总之很乱,分不清谁是谁。
中年妇女大声哭喊:“挨枪子的畜生,你TMD的就认钱,儿子死了,你也不给他报仇啊——儿子呀,你死的好惨呐——”抱头痛哭,满地打滚。
一些人上前搀扶,一边劝慰。
一男子辩解道:“什么报仇不报仇。那是车祸,怎么弄呀。让我怎么报仇,非要杀人呀。”
中年妇女依旧大骂:“什么杀人不杀人。报仇,就是报仇。”
男子争辩道:“报仇,咋报仇?法院不是判了嘛,我们不是拿到赔偿金了嘛。”
中年妇女大骂:“操你妈地,你就认钱。拿到钱了,你心里平衡了。儿子呢,他不会平衡,永远不平衡。报仇——报仇是活人的游戏,死人——死人永远平衡。他的冤魂永远不会散去。过几天,冤魂就去抓你们——”
中年妇女大哭大骂,手用力指向男子,指向一些其他人。嘴里不停念叨:“你——你——你——。还有你——统统去抓你们——抓你们——”
报仇——报仇是活人的游戏;死人——死人永远不会平衡。冤魂永远不会散去。
是啊!报仇果真是活人的游戏。家属报了仇,罪犯被判了刑,家属拿到了赔偿金,罪犯上了刑场。最终不过是给活人一个心里安慰,一个内心的平衡。死人呢?它真会心里平衡吗,它真会安慰吗,它会安息吗?
那个遇害的小凌呢?于有江割掉了秋贰泰的生殖器官,相对于保姆来说,她认为这样是报了仇,找回了公道。小凌呢?她内心的屈辱、伤痛永远不会抚平。死前,她说了:她的冤魂不会散去,整天缠绕秋家别墅。让秋家人生不由死,让秋家人陷入鬼影重重,让秋家人精神崩溃,让秋家人相互残杀、相互荼毒,让秋家人被她的鬼魂缠绕,最终……
“小凌,你说什么呢?”冉小凌自言自语了好一阵,似乎中了邪一样。秋笙揽了揽她胳膊,拽了拽她衣服。
“啊——对不起,我刚才想事情呢——”冉小凌醒了过来。歉意地抱抱秋笙的肩膀。
“小凌,你怎么了!我有点怕。”
“不怕——不怕——我没事——”
两人慢慢走,盛夏很热,流出了一身汗水。她们找了个茶楼,喝绿茶降暑、解热。
冉小凌买了一把纸扇,给秋笙扇风。她说:“刚才我想了一个问题。从保姆角度上讲,她觉得替自己的孙女报了仇。保姆是保姆,小凌是小凌。保姆不是小凌,小凌也不是保姆。小凌不会认为报了仇。”
“小凌,你什么意思?”
冉小凌摇摇头,她自己也不清楚。说了什么,想了什么,如同过电影一般。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豪放,一口一口喝茶水。别人一口一口品茶,她大口大口喝茶。别人了喝一杯,她起码要喝上八大碗。
时间能冲淡所有,冲淡恩怨,冲淡仇恨。那是因为时间一维运动,无限地朝一维膨胀开来。假如,时间停止了呢?这样,所有的恩怨,所有的仇恨,瞬间聚集,瞬间膨胀。瞬间郁积于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能量可以爆炸,情绪同样可以爆炸,情绪爆炸的威力更大。人一旦死去了,属于它的一维时间就停止了。
“我们渴了可以喝茶,可以去高档冰激凌店。饿了可以吃名贵的海鲜,可以点上一桌万元大餐。”
秋笙被她这几句话弄得稀里糊涂。
“小凌,你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吧?”
“没——没什么。”冉小凌紧握一个茶杯,颓丧地低下头。“可是。那个遇害的小凌,她不能。她什么都不能。可怜到,就连生命都不能保全。”
冉小凌眼中溢出了一点闪亮的东西。她喜欢静,腼腆。公共场合,她不想让人见到自己落泪。尽量控制自己。
秋笙起身,一只手搂了冉小凌肩膀,一只手梳理她的发髻,头紧紧靠拢她的耳垂。
冉小凌问了一句,似乎很平淡,很自然。
“昨天晚上你听到了什么吗?”
秋笙道:“没有啊,昨夜睡得太晚了。你想问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吧?音乐声吗?”
“你怎么知道我问这个。你听到了吗?”冉小凌扭头,充满希望地望着秋笙的脸。
“对不起,小凌。我真没有听到。直觉告诉,你一定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