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城县城不大,由南向北依次为前街中街后街,东西延伸八九里地。前街人烟稠密,村落中掩映着一座桧阳书院,古色古香;后街威严肃穆,古县衙虎踞,关帝庙龙腾,夫子庙凤舞,雄漫古今;中街市面繁华,街道两旁店面林立,火庙卓君庙人流如织,城隍庙更是香火鼎盛。
城隍庙修建于明朝洪武年间。相传明太祖朱元璋出生于城隍庙中,因此地方上对其颇为重视。此处庙宇占地近千亩,房间多达一千二百多间。庙内供奉的城隍爷叫纪信。
纪信乃汉高祖刘邦属下大将,当年刘邦被项羽困在成皋,纪信穿高祖衣冠驾车出城,诱敌来追。高祖安全脱逃,纪信却落在项羽手里,被活活烧死。当地土人怜其忠勇,对他敬若神明。
城隍爷掌管幽冥之事,殿中另塑有八大将,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鬼差。现存只有明王,十大恶浮雕,地藏王菩萨及十大阎君塑像。明王乃佛教中的“忿化身”,如来喻示佛的实际悟道,菩萨掌握慈悲救济,明王则让内心培养出坚强意志。其塑身多为忿怒尊式恐怖尊。
十大恶分别为:
一杀生:谓自杀,亦教人杀,断害一切众生之物命也;
二偷盗:谓窃取他人一切财物也;
三邪淫:谓非己妻妾,而行欲事也;
四妄语:谓好造虚言诳惑他人也;
五两舌:谓向此说是,由彼说非,或向彼说此,向此说彼,而使彼此乖诤也;
六恶口:谓言语粗诳,毁辱他人,令其爱恼也;
七绮语:谓乖背真实,巧饰言辞,令人好乐也;
八贪欲:谓于顺情之境,贪着乐欲,心无餍足也;
九嗔恚:谓于违情之境,不顺己意,心生忿怒也;
十邪见:谓拔无因果,行邪见道心,无正信也。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是谓地藏王菩萨。
十大阎君,又分别为一殿秦广王,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妾王,四殿五官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平等王,九殿都市王,十殿轮转王。
当地土人多信奉鬼神,或修今生,或修来世,因此先前城隍庙香火极盛。解放后虽无人再敢上香,但投畀豺虎,多在城隍庙举行,也有人趁机许愿祈福的。
城隍庙庙门宏大,集戏楼钟楼牌楼为一体。阔可打马,两侧各有一尊怒目金刚,足有三丈多高,脚下各踩一名僧人,神威凛凛。神像之间放有几把座椅,乃干部所用。居中为煞面城隍吴笃信专用。城隍乃一城之神,他的名号便来源于此。所谓神也,对当地百姓而言,无非瘟神而已。
庙门前广场一马平川,足可容纳近千人。莫镝随几个少年赶到时,广场上已乌压压聚齐几百号人。上至华发老人,下至待哺婴儿,却不知忽然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不由瞠目结舌,暗想千军万马也不过就是这个场面了吧。
但见这些人有坐有站,有笑有骂,与军容齐整可挨不着边儿。又暗自骂道:好好的不去种地,却来这里穷逛什么!小心收不着粮食,饿死你们这些蠢材。他自来崇尚威武肃杀的场面,一见这些老弱病残,心中不自禁地有气。
众人面前,搭着两个高大戏台。莫镝踮脚才勉强看到戏台上有四五条身影,似乎有戴着高帽子的,依稀就是黑白无常的模样。庙门内端坐一人,正是昨日见过的煞面城隍。莫镝吃了一惊,但见他正襟危坐,身旁有八个精壮少年环顾左右,凛凛生威,心中又有些羡慕。呆呆望了两眼,努嘴“呸”了一声,心里骂道:就这丑模样的恶鬼,也称得上威风么!瞧瞧手下的虾兵蟹将,城隍小鬼,哪一个不跟他一个丑样!
这时那几个少年已钻进人缝,溜向前去。莫镝也学着别人模样,似条滑溜无比的小鱼一般,涌进人海之中。他不辨方向,辗转几回才冲到戏台边上。沿途自然不少人屁股脚背忽然疼痛,还以为城隍显灵,直念菩萨保佑。莫镝挤到近前,才看清戏台架子。只听身旁一个猥琐农人“啧啧”称道:“这架子搭得可真有讲究,比当年给城隍爷做戏时还好。”话音刚落,又听“哎呦”一声。
莫镝看去,见那农人不知怎么就被身旁一个矮壮青年踹出队列。庙里又冲出十几个少年,将那农人围了起来,饱以一顿老拳。那农人四十开外年纪,登时口鼻出血,满脸青肿,不住声地呻吟。莫镝叫吓了一跳,心想做戏也有这样打的么?悄悄躲在大人身后。
打了一阵儿,那农人叫人揪着衣领拽进庙里。再出来时,头上已戴了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子,上边写着“牛鬼蛇神”四字。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边墨汁淋漓,显然新写上的字,“打倒牛鬼蛇神张阿发”。双手被反缚起来,颈上套了根绳子。前边儿一个少年神气十足地拽着绳子,牵狗一般把他带上台去。
人群中爆出一阵喝彩声,近前却有三人泪珠泫然,似是张阿发的家人。只见大人咬紧牙关,孩子被大人捂住嘴巴。莫镝心道:上课老师不叫乱嘀咕,否则可得挨板子。原来这里也不能乱说话,否则便得唱戏去。
台上除了张阿发外,另有两个高瘦汉子,鸠形鹄面。头上各戴着一顶纸糊的帽子,足有一米多高,将二人身形衬得更加细长。帽子上写的字是“镇山太岁”。左首汉子胸前所挂的牌子写的名字是“褚玉衡”,他似乎不堪重负,佝偻着身子,神情极是木然;右首写的是“褚玉树”,那汉子却昂然挺立,一脸傲兀之色。
莫镝想这个“褚”字可跟娘的一样,见了那两个汉子,心中隐隐生出亲近之感。这二人正是褚双的兄长,莫镝的亲舅舅。自两人家破之后形势稍缓,分得几分薄地,勉强度日。因为二人出身极差,是以人到中年亦未娶亲。不想今年风生水起,二人再度遭厄。褚玉衡早已如行尸走肉般麻木不仁;褚玉树却义愤填膺,不肯服软,叫人摁在地上用绳子绑了来。
二人身后又有四个民兵虎视眈眈。这时只听一通锣响,一个沙哑声腔道:“肃静,上妆!”那声音像极戏台上包公粗豪的唱腔,人群立时安静下来。莫镝循声望去,见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削汉子,心道:原来是张伯伯,看来多半是唱戏了,连他脸上也装出一副正经模样!
这汉子叫张铁柱,是西王庄村民。上次莫镝与刘清婉订婚,请他做的知客。他一人包办东西王庄所有红白事。碰到喜事满面堆笑,碰到丧事则一脸哀容,仿佛自家死了老子娘一般。一副假模假式的面孔,在孩童眼中自然如唱戏一般。
张铁柱话音一落,一个花甲老翁提着两桶东西,颤巍巍走上戏台。桶里也不知放的什么,左桶插着一支大号毛笔。莫镝心中好奇,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老翁。思忖这老头怎么长得像学堂里的老师,哦,拿毛笔定是要写字。
老翁走到张阿发身前顿住,放下木桶来,将毛笔拎了出来。笔头黑漆漆的,果然是墨,墨汁淋淋离离洒在地上。老翁缓缓走到张阿发身前,张阿发神情沮丧,两眼含泪,流露出惊惧之色。老翁大笔一挥,也不知用的颜欧柳王蔡赵米黄哪种笔法,自他左眉至右颊,划了一道浓浓笔墨。
古人赞誉别人字写得好,常用“墨香犹存”四字形容。其实若非上等墨汁,往往散发一股臭味。适才张阿发惊惶之下,半张其嘴,舌尖牙齿也沾到不少墨水,滋味定然极不好受,只是又不能喷吐出来,面上神情古怪至极。便仿佛见人一掌挥来,心中自是栗六不已,待发觉那一掌力道甚微,心中对那人却又不自禁生出感激之情。却未想到若无这人,自己明明可以不受这一掌,不论是轻是重。
人群立刻爆出一阵震天价的喝彩,实不知是赞那老翁笔墨佳妙,还是笑那农人模样滑稽。莫镝却呸了一口,心中骂道:这老头儿一把年纪全活在狗身上了,写字儿比起爷爷爹爹来,那可差得远了。
那老翁起初笔势细腻,到后来便大开大阖。顷刻间张阿发满脸黝黑,便似灶上烧黑的锅底。莫镝又想这是扮包公么,怎么额头上不点月亮?隐隐觉得不对,听人群笑声一片,暗忖要是包公在,非把你们这些人用狗头铡剁了不成。
那老翁挥就一副墨鸦后,拿毛笔分别在两只桶里各蘸一下,走到褚玉衡身前。褚玉衡仍旧面无表情,褚玉树却神情激动,道:“你…你…李先生,你是明白事理的人,怎么能…能在我们脸上涂墨,今后叫我们兄弟怎么做人!”
老翁顿了一下,张铁柱喝道:“你们这些镇山太岁也明白事理吗,对你们也犯得着讲理么?李老九,还不动手!”那李姓老翁身子又抖了一下,将毛笔递了过去。褚玉树惶急叫道:“哥,哥…李先生,为什么要给我们兄弟加料,为什么!”他身后的民兵拉住他背后的绳索,手上加劲,他呼吸登时为之一窒,说不出话来。张铁柱冷冷道:“谁叫你们为非作歹,十恶不赦,这叫罪有应得!”
褚玉衡道:“兄弟,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做人?涂不涂墨加不加料,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那老翁听罢,如遇大赦,状若癫狂,闻风雷而书狂草,击石鼓而作古篆,霎时间将褚玉衡涂了个满脸,却与张阿发脸上迥然不同,更加油亮可鉴。
而后那老翁转向褚玉树,也要如法炮制。褚玉树面色涨得通红,道:“你…你别过来!”见老翁步势不停,索性破口骂道:“我操你李家十八代祖宗,一肚子学问都他妈的装狗肚子里去了!你敢在爷爷脸上划一下试试,妈拉个巴子,你这龟孙王八蛋……”
莫镝自小到大,从未听过如此粗俗的语言,心中暗想:这老头都够做你爹爹了,你怎么反成了他的爷爷?但见褚玉树咬牙切齿,双目圆张,杀气凛凛的模样极为凶恶,浑身为之一颤。又听人群中笑骂一片,什么“狗崽子,狼种”漫天飞,亦不知骂那老翁还是骂那汉子。
身后的民兵再次拽住褚玉树背后的绳索,双手使劲,褚玉树额头,颈上顿时青筋暴涨,张了大口只有呼呼喘气的份儿来。那老翁趁势将毛笔递了过去。
褚玉树困兽犹斗,拼命摇摆脑袋,却也躲不过笔势,脸上多了些斑斑点点,杠杠圈圈来。立刻有人哄笑起来,有的道:“好一块狗屎!”有的道:“再来几颗羊粪!”莫镝听在耳里,心中极不好受,心想太爷爷说士可杀不可辱,怎么能这样羞辱人呢!
褚玉树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抬脚将那老翁踹了出去。那老翁本就老胳膊老腿,哪里经得起一脚?趔趄几步仰天跌倒,正好砸在两只木桶上。浑身似千朵万朵墨梅开,捂着小腹在一滩墨汁里打滚,“哼哼唧唧”站不起身子。
那两只木桶飞将下来,墨汁泼散如瀑。众人发一声喊,竞相躲避。莫镝人矮腿短,差点儿被踩倒在地。幸亏人缝之间颇密,波逐潮涌,冲他到一旁。惊魂甫定,只听“啪啪”两声,两只木桶落地。自己手背上一凉,急往身上瞧去。
只见衣服上已溅了好几滩墨汁和一些浓稠液体。手上白皙的皮肉也溅了几点,深入纹理。莫镝凑过鼻子一闻,惊道:“桐油!”心头一堵,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他上次挨褚双打,就是因为玩油灯弄到身上桐油。这次又闯了大祸,自然哭了起来。只是哭声掩在众人“啊啊呀呀”的惊呼声中,也无人理会。
众人正各自抱怨,突听戏台上传来几声怒吼,直似晴天里打了几个响雷。抬眼看去,见三个民兵将褚玉树拖拽到台前,强摁在墨汁与桐油的混合物中。人群立刻又爆出一阵震天响的喝彩声,都道:“该,浸死这狗日的!”显然因墨汁溅身,全记在褚玉树账上。
那三个民兵作弄够后,才拉褚玉树起身。只见他头脸之上墨流如注,已瞧不出本来面目。两只眼睛却通红如血,哆嗦的嘴唇之间,不时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莫镝见到他这副模样,大起同病相怜之感,心道:娘见了我身上的桐油,不高兴打我。他的娘定也不高兴打他,这可怎么办呢?
褚玉树厉声骂道:“你们这帮畜生,要咱们死利利落落给颗枪子儿,何必这么作死地作贱人来!”台下一人道:“我们跟你仇比天高,恨比海深,给你颗枪子儿,岂不便宜你这狼种!”褚玉树道:“斗了十九年了,什么仇报不完,什么气出不尽!褚家已经死了八口人了,我们哥俩儿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难道还放不过么?”
又有人道:“就是要把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狗崽子斩尽杀绝,统统消灭,凭什么放过你!”有人附和道:“对对,打倒这狗崽子,打倒这狼种!”本来只有十几个人起哄,这时竟连一些老成持重的人也同仇敌忾,群相攻之。也有人高声叫道:“咱们跟他们势不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也有道:“叫他们为非作歹,该该……”
这些话语从咬牙切齿的口中迸出,便如两片刀子互相刮擦,刺得莫镝小耳难受。他偷偷打量众人,见这些人神情狰狞,势同疯魔,个个都似城隍庙里的恶鬼一般。更有几个农妇怀中抱着婴儿,随势颠簸,甚嚣尘上,令人望而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