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玉树突然仰天大笑,众人无不惊愕,尽皆注视着他。他傲兀地环顾一遍,这才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弟兄俩为非作歹,十恶不赦,我问你们这些人,我们兄弟究竟做了什么恶?若有一件,我褚玉树割一片肉给你们吃,若有十件,我割十片肉还报你们,说!”
众人在他厉声喝问下,瞠目相对,竟致哑然。二人之中褚玉衡乃兄长,今年三十九岁,褚玉树才三十八岁,若说二人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即行恶,却也无人能信。待二人成年,便与爷娘一道受人批斗,更无暇为恶。因此上众人委实难以应答。
突然一个少年尖声道:“茅坑里的石头还有香的么?天下的乌鸦不是一般黑么?他们就是吸血虫,他们就是大恶狼!吸血虫吸一滴血也是吸,大恶狼吃一个人也是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他们就是四害,一辈子十辈子也翻不过身来!对待敌人要像狼一般凶狠,他们不死,咱们可也就活不成了!听他放的什么屁,掌嘴!”众人瞧去,见那少年跃在庙门之前,身后之人正是煞面城隍。
一个民兵听令跃出,“噼噼啪啪”打了褚玉树几个嘴巴。少年又道:“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都上!”莫镝遥望那少年,心道:你这小孩儿好神气么?凭的什么叫人替你作恶!他既与褚玉树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自然而然便起回护之意。
那个打人民兵道:“一个个排队上来打这狗贼,叫他死不认错,胡言乱语!”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庙门前的少年道:“凡不愿与褚家狼种为敌的,便是褚家的走狗帮凶!”话音一落,庙里冲出十几个少年,随意揪出两个村人押进庙里。待会儿出来,那二人也已冠盖加冕,高帽子上写的是“哼哈二将”,垂头丧气叫人牵上台去。
民兵揪住张阿发的衣领,拽到褚玉树身前,道:“你先来!”张阿发苦于双手被绑,情急之下,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吐在褚玉树眉心,骂道:“作贱死你这狗崽子呢!”褚玉树睚眦欲裂,紧咬牙关,鼻孔一张一合,呼吸声数米可闻。
张铁柱连赞了两声好,道:“放人!”民兵解开绳索,张阿发不禁喜出望外,为表明立场,临去时又打了褚玉树两个耳光。“哼哈二将”见此,急于表现,不待人吩咐,左右开弓,抢着掴了褚玉树好几巴掌,安然获释。
几个看守民兵“哈哈”大笑,一个道:“李老九,动不动得了手?没死待会儿回家嚎丧去!”那老翁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走到褚玉树跟前,抬手连掴了六个巴掌。不想这老头看似行将就木,手上力气却极大。虽瞧不见褚玉树面色如何,但脸颊明显肿胀起来。那老翁又恶狠狠骂了句“狼种”,这才飘然若仙下台去了。
台下前排之人依次登台,男女皆有,童叟俱全。至于待哺婴儿则由母亲握着小手拍在褚玉树脸上,每人口中各有一句秽骂。褚玉树已口角流红,齿间渗血。余人瞧见,却不如刚才那般恻然,反而大声叫好,踊跃争先。
莫镝心想轮到我时打不打这位叔叔呢?他跟咱我家可没有什么仇怨,这可怎么办呢?两眼斜向里一瞅,便要开溜。突然听得有人朗声道:“阿弥陀佛!”他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不知何时挤到了台前,只见他生得粗手大脚,身上穿一件灰布长袍污秽不堪,颈上一串珠子却晶莹剔透。腿上布袜缠腿,蹬着一双敞口布鞋。缓缓走到戏台的阶梯中央,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念起佛来。
念佛声仿佛涓涓细流,从耳中灌入,沁人心田;又似融融艳阳,照在心底暗处,叫人眼前登时澄亮。一个民兵喝道:“哪里来的疯和尚跑这里念经!”莫镝心中奇怪,太爷爷说和尚都要剃度,这人却有头发,怎么算作和尚?
那僧人并不理睬,只一遍遍念佛。煞面城隍也好奇起身观看,暗道:怎么是他!突然有人叫道:“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众人又群情激愤,拳头朝天附和起来。那僧人始终不动,似乎但凭风狂雨大,亦有清凉在心。
张铁柱上前道:“和尚你让开,否则连你也斗!”僧人缓缓张开双眼,目光似乎茫然。随即又合上。张铁柱又道:“和尚,你再胡搅,咱们可要动手了。”那僧人不闻不问,一心之中,舍佛之外再无它物。张铁柱颇为尴尬,对着众人干笑两声,道:“原来还是个傻和尚。”转头望向煞面城隍。煞面城隍摆了摆手,他便会意,又问道:“和尚当真不走?”见那僧人却连眼睛也懒得张了,冲台上民兵挥手。两人上前抬起僧人扔到台下。僧人随即起身,又坐了回去。两人再抬再扔,僧人旋即又回。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台下众人瞧着有趣,纷纷盯着僧人。适才各人还咬牙切齿,这时终于回复平常模样。
张铁柱一咬牙,道:“先斗牛鬼蛇神,再斗镇山太岁,上!”拉了几人上台,那几人迫不得已打了那僧人几个耳光,但出手甚轻。僧人神情依旧,口中念佛声却更加慈悲,令人闻之安定,杀心顿消。
褚玉树心知这僧人乃是相救自己,不由热泪盈眶,愤慨道:“你们要打冲我来,难为这位大师干嘛?”张铁柱道:“你认不认错,说!”褚玉树眼望那僧人,昂然道:“没错我认的什么。”张铁柱“嘿嘿”两声冷笑,道:“叫你嘴硬,打倒牛鬼蛇神,打倒镇山太岁。”众人又跟着哄叫起来。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道:“打人可有什么玩儿的,不如听我说故事。”那声音滑腻腻的,说不上清脆,更说不上甜美,听来却叫人说不出的受用。呼吸也为之放缓,深怕露听一丝,更忍不住想要跟着过去。便连莫镝小小年纪,也急切搜寻那声音出处。但见一个白衣女子缓缓走上台来。众人皆被她的风姿吸引,无人留意她的脚步,便觉她似御风飞上台子一般。这女子长发披散,看来庄雅秀逸,叫人委实难信适才的声音竟然出自她的口中。阳光射来,她浑身似笼着一层白光,显得凄凄迷迷,若有若失。
莫镝心中一凛,暗叫:哎呀,观音菩萨怎么来了!西王庄附近有一座观音庙,他常去游玩,感觉眼前的女子跟菩萨说不出的相似。只听有人问道:“你要给咱们说什么故事?”那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道:“晚上做什么事情,白天就讲什么故事,哎。”这一声叹气,便如在各人耳边分别吁叹,令人骨头都酥了。
莫镝却想晚上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事情来?哦,定是做了个什么梦,要跟人说说。菩萨做什么梦呢,凡人那可就猜不透了。一个老汉骂道:“这娘儿们穿着衣服像人,要是脱了裤子,叉腿叫人看!阿呸——”狠狠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台下顿时哄笑起来。那白衣女子神色不变,缓缓闭起双目,又轻轻叹了口气。
众人随即安静下来。白衣女子才道:“新鞋硌脚,破鞋好穿……”一个农妇叫道:“打倒破鞋,打倒烂婊子!”这一次却无人附和,她颇为尴尬,瞥眼见身旁丈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恨不能把他眼珠子抠出来。
白衣女子轻轻笑道:“可不是么,我本来就是个破鞋……”莫镝虽不知道“破鞋”含义,想来却也不是什么好话,不知她为何自轻自贱,心中大是奇怪。白衣女子又道:“破鞋烂帮,一天一双……”后边儿却按住不说了。
男人大可猜想风流韵事,女人心中虽骂婊子浪货,但想起什么“一天一双”,隐隐又幸灾乐祸。一时几个无赖流氓叫嚷起来:“你先给咱们说说,昨晚叫谁穿了。”也有些道学先生骂道:“这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
突然褚玉树一声嘶吼,厉声道:“姓褚的作恶多端,为祸一方,我们罪大恶极,罪无可恕!我是狗崽子,我是狼种,来呀,都朝我来呀,批我呀,斗我呀……”面上神情狰狞,皮肉颤抖不休。张铁柱冷笑一声,道:“还当你这狗崽子铁嘴钢牙撬不开呢!”对众人摆了一下头。
众人依次登台问罪,有说你倾轧我们血汗钱你招不招,有说你霸占我们家田地你认不认,也有说你老子欺压百姓是也不是,也有说你爷爷放高利贷实也不实……褚家兄弟点头不迭,供认不讳。又有一帮小儿缠夹,唧唧咯咯不休。有的道我们家的大花丢了,是你偷的不是。有的说昨天张小黑打我,是不是你指使的。更有说作业没写完叫老师打手,也是你们家使坏。褚家兄弟一并领受。
莫镝情非得已上去问罪,道:“我家里的蚊子苍蝇,地里的老鼠麻雀,是不是你们捏死的?它们才恨你骂你,不是个东西呢!”又悄声对褚玉树说:“你别担心,拾几个皂角泡热水里,就能洗去桐油了。我娘就是这么做的。”
褚玉树这才知道他的问话,原来是变着戏法骂别人的,看着他明朗的面容,心头一热,垂下泪来,暗想:不知哪户好人家才能生出这样聪明善良的孩子来。他们兄弟怕连累莫家,从无来往,是以不知道褚双妹子生的孩儿是何模样。只在满月时,由莫文远抱来见了一回,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了。
莫镝安慰完别人,才记起自己身上油污难除,叫娘见了定要生气。小脸一凑,忍不住又哭出声来。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掌搭在头上抚了抚,一个声音道:“好孩子,快些跟大人回家吧。”声音正出自白衣女子。
莫镝抬眼望去,见她相貌甚美,只是韶华不在,眼角堆着几缕鱼尾。不知怎得,一听她说话,便觉委屈纷沓而来,鼻头一酸,哭得更加起劲了,道:“我自己来的,身上沾了桐油,回家娘要打我。”
白衣女子替他揩去泪水,又瞧了瞧他身上污点,道:“不要紧,你不是说用皂角就泡掉了。家在哪里呢?”莫镝道:“在东王庄呢,哎呀糟了,大孩子都走了,我不认得路了!”白衣女子身子一震,仔细将他打量一遍,问:“你家是哪一户?”莫镝道:“我家是最大的那户,墙上刻着‘泰山石敢当’,顶好认的。观阿姨,你送我回家好么?”白衣女子蹲下身子,再将他打量一遍,问:“你姓莫?”声音微微发颤。
莫镝道:“是啊,观阿姨,你送我回家么?”白衣女子道:“送…送…镝儿,我不姓观呀,更不是你的阿姨。”说着,忙给褚玉树摆手,抱起莫镝快步下台。褚玉树痴痴望着二人渐远的身影,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白衣女子今天不在批斗之列,因此来去自由。莫镝问:“观音菩萨不姓观又姓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镝儿,观阿姨?”白衣女子“噗嗤”一笑,叹了口气,说:“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两人分开人群,沿城隍庙内墙经过。其间自有不少人盯着白衣女子,说也奇怪,她在台上任谁也可以侮辱,一到台下,虽有神情鄙薄猥亵的,却无人再骂。经过庙门时,莫镝见煞面城隍正在内院,旁边一个身影似是孙仲权,张口叫了声“孙二伯”。白衣女子忙道:“别嚷!”快步穿过人流,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到渐无人影时,才放缓脚步。与莫镝头脸相贴,伸左手紧紧搂抱着他。
莫镝觉得脸颊湿润,问道:“姨姨,你哭了么?”白衣女子道:“没…没有。”声音中已有哽咽之意。莫镝道:“是因为他们刚才骂你么?姨姨你别伤心。太爷爷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白衣女子问道:“那是什么意思?”莫镝道:“太爷爷说所有人夸奖,心里没有一丝振奋,所有人毁谤,心里也没有一丝沮丧,确定内外的分别,知道荣耀和耻辱的境界,不为外物所动,这样也算可以了。就像刚才的和尚伯伯一样,咦,我忘记跟他道别了,也不知道他疼不疼。”
白衣女子又问:“你太爷爷还好么?”莫镝道:“好啊,爹爹说过三个月,就给太爷爷办八十六岁大寿,还说……”小脸突然一红,却住口不说了。白衣女子道:“还说什么,镝儿?”莫镝嗫嚅道:“还说等我跟婉妹妹成亲后,再给太爷爷办百岁大寿呢。”说罢“噗嗤”一笑,又问:“姨姨,成亲时什么?”白衣女子笑道:“就像你爹给你娘一样,明白么?”莫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唧唧咯咯说些别的,跟她极是亲近。
东王庄离县城不远,白衣女子却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从西王庄兜回。路上走走停停,雅不愿与莫镝分别。直到瞧见东王庄人影,这才放他下来,道:“镝儿乖,我现在有事儿,你能自己回家么?”家门在望,莫镝自然认得,向前冲了两步,又停住回头问道:“姨姨,我能再找你玩么?”
白衣女子抹去眼角泪水,欣喜道:“能,怎么不能?只是…不准告诉家人咱们见过,能答应么?”莫镝心想这个不难,若爹娘问起,那也只好再说了。点头道:“好啊,可是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儿。”白衣女子道:“刚才咱们经过西王庄的观音庙,还记得么……嗯,镝儿真聪明,以后每天下午我都在那里,你随时能来,记好,是下午,上午我可不在。”莫镝心想我可笨到姥姥家了,观音菩萨不住观音庙里,却住哪里?又点点头,向家飞奔而去。白衣女子见他身影消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