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镝赶至家门,见一个丑陋少年在自家门前逡巡。认得是支书方昭欣之子方云,问道:“方哥哥,你在这里干吗?”方云看似做贼心虚,又兼生性木讷,未语面色先红。颇费一番踌躇,这才道:“有坏人要对你…你家动手,快告诉爹娘。”
莫镝刚要再问,见他已经拔脚去了。忙冲进院内,叫道:“爹,娘,不好了……”还未进屋,脖子上一紧,叫人抓小鸡似地给拎了起来,登时心中发毛,以为坏人先到一步。只听一人沉声喝道:“你这小畜生跑哪里去啦!”这才听出是爹的声音,长吁一口气。回头瞧去,又吓得魂不附体。
但见莫文远须发皆张,怒目瞪着自己,扬起一只大手作势欲打。忙捂住小脸,叫道:“爷爷,娘,爹要打我!”只听褚双斥道:“正要打你呢,叫你乱跑!”莫镝张开几根手指,偷眼瞧去,褚双疾言厉色,爷爷默然不理,太爷爷躺在床上却一动不动。旁边儿坐着个大夫正在听脉。
这时莫文远巴掌已经拍到屁股上,他“哇”地哭出声来,叫道:“太爷爷,你怎么了……”莫骥盛缓缓张开双眼,极力勾头望着莫文远。张嘴似要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莫文远见祖父满脸求恳之色,用意自是叫自己不能为难孩子。心头一酸,放儿子下来。莫镝急步奔到太爷爷身边,眼泪鼻涕齐下,哭道:“太爷爷,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那会儿莫骥盛醒来,不见了莫镝,怕他走远发生意外,强行拄杖起身。刚到门口,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就此人事不知。褚双下午回来发现,托人叫公公丈夫回家,又请来大夫。一番救治后,他这才悠然醒转,只是话却不会说了。
过会儿大夫道:“老太爷年轻时候扎的好底子,有惊无险。毕竟年岁大了,跌一跤也不是玩儿的。这失语症么,兴许情绪起落造成的,兴许是别的地方出的毛病。安心静养几天,千万别再刺激老人家情绪。若不好,过两天我再来瞧。”
家人一听俱自欢喜。到晚莫镝不敢跟父母同睡,自己拉张席子与太爷爷陪伴一宿。这么一番风波,却也只记得屁股疼痛,将方云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次日家人各自请假伺候病人。午后待莫骥盛睡着,这才得一会儿工夫。
突然听得外边传来一阵呼喊,转瞬即到门前。院门叫拍得“砰砰”作响,一个尖锐声音叫道:“开门开门,再不来开可就动手砸了!”
褚双惊恐地跟丈夫对望一眼,十几年前故家大祸临头的情形涌至眼前。莫文远拉了她手宽慰道:“别怕!”迅速将家中物事打量一遍,见案头放着几本祖父常翻的旧书,刚要收起,只听“霍拉”一声,院门叫人踹倒一扇。他赶忙将书塞给莫镝,道:“快些收好,任谁也不叫看见!”说罢匆匆随老父出去应付。
莫镝件父亲神色严峻,连忙钻进里屋,寻遍角角落落,终究觉得不太安全。又折转堂屋,见太爷爷不知何时醒了,双目空然地望着屋顶。他灵机一动,拉开太爷爷衣襟,把书塞了进去,再扯得严严实实,瞧不出丝毫端倪,这才放心。
旋即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虎狼般涌进。莫镝忙张手护住太爷爷。那些少年却不理会,径入内室。只听得“乒乒乓乓”,不知砸碎多少坛坛罐罐。他赶过去看,叫道:“你们这些坏人,不准砸我家东西!”一个凶悍少年粗暴地将他推dao。褚双快步进来,扶他起身,道:“镝儿别管,守着你太爷爷去。”
莫怀同父子陪着一人进来,那人正是昨日见过的张铁柱。张铁柱对着莫骥盛拜了拜,说道:“老太爷安好?上头请老伯跟文远兄弟说话,得罪之处,还请您老见谅。”一个少年叫道:“张老叔,跟个糟老头子客气什么?你瞧我的!”说罢举起一张梨木矮凳,狠狠砸在一张雕花圆桌上。登时木屑激飞,撞得稀烂。张铁柱苦笑一声,对莫文远抱拳摇了摇。莫文远闪到一边,冷冷说道:“不敢。”
众少年一番鸡刨狗跳,这才尽兴。两个无赖小子挑了褚双内衣,嘻嘻哈哈抛在空中。褚双面色愠红,将嘴唇咬得发白。忙又伸手拉住丈夫,防他冲动发作。张铁柱道:“走吧。”几个少年从腰间解下绳子,作势拿人。
莫文远张手拦住,说道:“玩儿去吧!”他曾随马光汉征战多年,又生得相貌堂堂,周身自然有股凛然难犯的气势。那几个少年一怔,手中绳子被夺了去。莫文远对褚双柔声道:“叫你受委屈了。”将她缚上。莫镝心中惘然,问道:“爹爹,你为什么要绑娘?”
一个少年笑道:“你爹见你娘生得美,要绑回家做媳妇儿。”有人道:“她不是他的媳妇儿吗?”另一个道:“你懂什么,生瓜裂枣二茬甜。”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
莫镝狠狠盯着这帮少年,一双小拳头捏得指甲刺进肉里去。莫文远又走到父亲身旁,道:“爹,文远不孝了。”莫怀同叹了口气,对老父说了几句宽慰话语,才伸手就缚。莫文远也由张铁柱绑上。家人三个被一众少年押着出门。
莫镝急步追出,叫道:“你们这些坏人,快放了我爷爷和爹娘!”一个少年当胸给了他一拳,骂道:“狗崽子,你说谁是坏人?”莫镝倔强道:“是你,是你们!”褚双忙喝止住,道:“镝儿快回屋去,要回来见你出门,娘再也不要你了。”莫文远也道:“镝儿别怕,咱们一会儿就……”话至一半而止,也不知叫人怎样了。
莫镝有心追出去瞧瞧,想起娘的话来,终于还是不敢。回到堂屋,见太爷爷勾头望着自己,神色凄然,忙过去抱住他道:“太爷爷别怕,爷爷跟爹娘一会儿回来…他们叫抓到哪里去啦?哎呀,不会是去庙里斗鬼了吧?爹娘爷爷……”说着说着自己先啜泣起来。莫骥盛口舌不便,耳目却还不差,见他哭得揪心,面色惨变哽咽无语。
也不知哭了多久,莫镝困饿交至,伏在莫骥盛怀里睡着了。隐约中,听到似有人在唤自己,隔着老远传来。他梦中惊醒,见天已黑透,四周里一片黑暗。想起爷爷曾讲,晚上有人念你名字,千万不可答应,那是黑白无常来勾魂索命。登时骇得面无人色,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
过会儿又传来“镝儿镝儿”的唤声,似已到门口,又仿佛是爷爷的声音。他壮着胆子出去,战战兢兢问道:“是爷爷么?”门口进来一条高瘦身影,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他“啊”得一声尖叫,连踢带打,叫道:“你别抓我,别抓我……”
那人柔声道:“我的乖镝儿,别怕别怕,是我。”莫镝这才看清来人是刘克用。但见他两鬓萧萧,似比上次见面又老了几分。双目通红,神色间愤慨难抑。他陡然见到亲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道:“刘爷爷,他们把爷爷,爹娘抓走了,你快去救他们。”
刘克用浑身一颤,抬脚把倒下的门板踢飞出两米。那门板足有百十斤重,如此使劲,脚上定然极为疼痛,他却哼都没哼,咬牙切齿道:“这帮忘恩负义的狗崽子,爷爷饶不了他们!”莫镝心中一沉,知道家人一时怕是回不来了。但见刘克用一怒之威如此,却也不敢再问。眼泪又哗哗留下。
一个声音道:“你别吓住孩子,镝儿,叫奶奶来抱。”只见叶瑶从门口进来,她今年五十出头,朦胧看来,似乎还与当年一样。手上挽着一个女童,一直躲在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来,一张俏脸似也叫星光黯淡下来。
那女童甜甜叫道:“镝哥哥。”莫镝“讶”了一声,忙抹去脸上泪珠,道:“婉妹妹也来了!”这女童正是刘克用的孙女,与莫镝订下娃娃亲的刘清婉。叶瑶抱过莫镝,慈声安慰几句。众人进屋点着油灯,见一室狼籍,刘克用又要发作。被叶瑶拉住,见她指指莫骥盛,这才隐忍未发。莫骥盛人老心却不糊涂,见家人不归,满面皆是凄怆之意。
刘克用情知瞒不住他,不禁老泪纵横,跪下哭道:“姑父,咱们当真瞎了眼睛,怎么千挑万选,偏偏寻到地狱里来呢!褚大叔给咱们的地,叫它荒掉废掉,咱们的钱叫它生锈烂掉,咱们的面拿去喂猪喂狗,何必便宜这帮白眼狼!当年千好万好,当菩萨般供着,现在个个落井下石,作贱得人猪狗不如!我恨不能宰了他们,扒皮抽筋食肉寝皮!”
刘克用本身性子偏激,又是姜桂之性,愈老弥辣。当年为褚卫璧一家气得呕血,更何况此番至亲横遭劫难。莫镝听他哭得痛,骂得恨,自己眼圈一红,又抽噎起来。刘清婉从口袋里摸出一方素帕,不时替他抹去泪水,道:“镝哥哥,快别哭了。要叫大伯大妈瞧见,能不难过?”莫镝心想也是,这才收泪罢哭。
叶瑶也劝住丈夫,弄了些饭来。一色是红薯烙饼,一色是红薯粥。汤甜饼香,格外诱人。刘克用盛出一些,抱了剩下半锅,在锅盖上扣了几只空碗。叫莫镝拎着饼子筷子,说道:“咱们爷儿俩跟你爹娘一块吃去。”当先带路,绕到村子牛棚前。
牛棚前两人把守,拦住问道:“什么人?”刘克用冷冷道:“你老爷,滚开吧。”这二人乃东王庄村民,知道刘克用气性大。下午村中集会批斗莫家时,把村人个个骂了个狗血淋头。二人不敢招惹,忙闪到一边儿。
莫镝道:“白叔叔,王伯伯,我们家没有欺负过人,怎么连你们也跟我家为难?”刘克用道:“别跟他们罗嗦,只当是两条狗子。”二人神色尴尬,幸亏初月如钩,瞧不清脸色。那牛棚不大,养着四条老黄牛,刚诞下两条小牛犊。这时老牛舐犊,亲情融融。虽是初夏,牛棚里已相当闷热,更兼蚊鸣粪臭,爷儿俩乍一进去,呼吸登时为之一窒。
刘克用擦着火柴,点燃一束干草,这才看清。莫家三口人蹲坐在角落里,莫怀同神情委顿,莫文远神色悻然。褚双张目瞧见儿子,飞扑过来抱在怀里,连连亲吻,神色间爱怜横溢,便似多年不见一般。
白王二人探头进来,道:“刘老叔,牛棚里可点不得火。”刘克用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家老爷就使得。”王姓村民怕引燃棚子,道:“要不老叔出来吃饭?棚里味重。”众人这便出去。刘克用又道:“老爷吃饭,闻不得狗子味,你们给我滚进去。”白姓村民刚嘀咕了一句,屁股上就吃了一脚,却也不敢再说。与王姓村民钻进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