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前放着几个石墩,几人坐下。莫镝连忙盛饭。除刘克用要了一碗,家人都摆手不要。莫镝见状,道:“娘,你不叫镝儿出门,镝儿以后再也不犯了,你别生气饿肚子好不好?”褚双含笑爱抚他的小脑袋,道:“刚才你孙二伯送饭,咱们已经吃过了。”说罢,将一碗粥吹冷,喂他吃下。
刘克用道:“那狗崽子竟还有些良心?刚才瞧他问罪的情形,我连掐死他的心也有了。”莫文远冷笑一声,道:“只怕他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刘克用问道:“怎么说?”莫文远道:“他刚才过来,说这次事情的因头,好像在褚莫两家的钱财上。我说五一年不全抄去了,哪里还有?若要,我一个月二十多块工钱,拿去就是了。他倒说好些人讲褚莫两家藏了不少金银财宝。可笑可笑,我活了这么些年,也没听人说过,他从哪里道听途说的?分明是欲盖弥彰,家贼难防啊!”
刘克用听闻之下,勃然大怒,挥拳在地上猛击一下,砸得土屑纷飞,恨恨骂道:“这才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莫怀同叹了口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果真如此,只要能保平安,便算倾家荡产,也未为不可。”刘克用道:“哥,对方是狼,贪得无厌,你割肉饲狼,如何能足!惟有咬紧牙关不松口,才是常保之策。”
莫文远听二人意思,家中似果真有什么财宝,自己却为何不知?想来定是爷爷收起的。那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口,否则一来坐实了罪名,二来又有灭口之患。想到这里,冷汗涔涔落下,道:“爹,刘叔叔说的不错,您千万别见咱们委屈,一时松口,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莫怀同会意,道:“我可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莫文远又道:“刘叔叔,明天我们上城隍庙……”莫镝听到“城隍庙”三字,脸上倏然变色,道:“爹爹,庙里去不得,昨天我见他们抹黑脸,打耳光呢。”当下杂七杂八将昨日见闻说了一遍。种种事迹从他孩童口中道来,另有一番惊心动魄之处,叫人闻之胆寒。
褚双斥责道:“这种地方以后再也不许去了,看也不许看,听也不能听,知道么?”莫镝忙点头答允。刘克用道:“天将压之,其奈若何!”几人知道他向来富于智计,此刻连他也黯然空问,泰半前途暗淡。
莫文远握住褚双微微颤抖的手,苦笑一声,道:“刘叔叔,明日您可千万不能再回护咱们。爷爷高寿,镝儿年幼,还仰仗您老照顾呢。”听他话中隐隐有托付后事的意思,刘克用喉头一甜,一行鲜血从口角溢出。莫怀同见状,忙替他抚胸捶背,宽慰道:“刘兄弟千万不要多想,咱们久历风险,哪一次不是化险为夷?文远意思是叫你别冲动,照顾好老父镝儿,等我们回来。”
刘克用摆摆手,凄然道:“咱们生平所遇,哪一次杀敌不是痛痛快快,当时就是死了,也得其所适。惟有这次,竟致小人折辱……”俄顷,又曼声吟道:“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老怀悲壮,语调却极是酸楚。豁然起身,道:“镝儿,跟爷爷打狗去!”
莫镝虽然不解词中真意,却也愤慨难当。望望爹娘,起身挽住刘克用便走。二人绕到孙家门前,刘克用在门上狠狠踹了几脚,叫骂道:“狗崽子给我出来!”登时人声狗吠响作一团。过会儿才听“吱呀”一声,孙仲权开门出来。刘克用劈手给了他两个耳光,斥道:“你这狗东西还有脸见我么?”
孙仲权眼前金星乱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捂着脸颊苦哈哈道:“刘老叔,这又为的什么,谁招你惹你啦!”刘克用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道:“我问你,谁救你养你教你,你这狗东西刚吃饱了食儿,就回过头来反咬一口呀!”
争执间,屋内冲出一个光膀子上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长得筋肉壮健,两条臂膀比寻常少年的小腿还要粗些。面上一双三角眼,更增几分彪悍之气。莫镝挺身挡住他的来势,道:“向东哥哥,你再乱动,我可……”话没说完,叫孙向东胳膊一挥,摔倒在地。莫镝自幼娇生惯养,父母还未碰到点儿皮肉,就“哇哇”大哭,其实不过恃宠而骄。在外人面前却绝不露怯,性子极是坚韧倔强。未及起身,便伸脚朝孙向东腿上勾去。
孙向东不妨,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不由老羞成怒,拔脚朝莫镝身上踢去。只听一声“哎呀”,屋门后一个少年探出脑袋,面色惊恐。这孩子叫孙向阳,与乃父容貌颇像,只是战战兢兢,又添几分猥琐。
孙向东未及落脚,一股大力推到,这回他独木难支,摔在地上。却是赵春晓从屋中赶出,情知向东是个混世魔王,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忙不迭将他推开。俯身抱起莫镝,道:“镝儿别哭,待会儿咱们打你向东哥出气,好不好?”
莫镝悻悻道:“我才没哭呢,你们欺负爷爷爹娘,我不跟你们说话!”孙向东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瞪他一眼,不便动手打他,只得拿自家的狗踢来出气。一时吵吵嚷嚷,中间又杂着童声狗吠,声动四邻。众人隔窗听戏,各得其乐。过一会儿朱绍棠之子朱嗣发出来劝住,这才平息下来。
待朱嗣发离开,孙仲权连忙拽刘克用爷儿俩进院,命向阳栓上房门。又抬脚在向东膝弯一踹,骂道:“兔崽子还不给你爷爷磕头赔罪?”若在莫镝,两面受打还得给人赔罪,那是打死也干不来的。孙向东二话不说,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刘克用冷然道:“我这老家伙可收受不起。”
孙仲权笑道:“老叔还怪我呢?你看这个——”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红色物事,交在向东手里。向东往右臂上一捋,俨然便是今天冲进莫家的少年打扮。孙仲权续道:“那煞面城隍就是用这个扳倒任县长的。哎,老叔怪我贪财,原本不错的。要能买通关系岂不是最好?爷爷教诲什么‘义所不为’,唯今也只有搁下了。”
刘克用心念一动,已经明白他的用意,回嗔作喜,道:“你若能再救咱家一次,老太爷便连金山银山送你还怕不够呢,岂有怪罪的道理?包在我身上就是了。到时老头还要亲自给你磕头赔不是呢。”
孙仲权筹划许久,正等这句话呢。他晚上故意在莫家人面前吐露口风,料定刘克用不久便即知道。以这老叔脾气,若不打上门来,那可就不姓刘了。是以安排下这出苦肉计。刘克用一诺千金,更何况话中意思,莫家财富远大于自己猜想。心头狂喜,却不露声色,假作委屈道:“不敢,只盼老叔下次教训出手轻点就是。”
刘克用反转手掌,“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赵春晓忙拦住,道:“这死人跟叔叔说笑呢。”刘克用哈哈一笑,拍拍孙向东的脑袋,赞道:“好小子!”
孙仲权接过莫镝哄了哄,道:“镝儿乖,这件事情可千万不能跟人提起。要叫人看出端倪就不灵了。伯伯这两天不好去给你太爷爷请安,你叫他老人家多多包涵。”莫镝已知孙二伯伏下救人计策,连连点头称是。本来想问昨日他去城隍庙干吗,但见刘爷爷也笑逐颜开,也就不往心上放了。合眼细细打量向东壁上红箍,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一戴上它就威风八面,不由羡慕。
二人稍坐便走,回牛棚收拾了碗筷。莫镝想要跟家人过夜,家人自然不允。回去后,叶瑶祖孙业已收拾好屋子。当夜睡下,次日一早刘克用服侍莫骥盛用药进食后,便要带莫镝出门。
叶瑶问:“这么早抱孩子去哪儿?”刘克用道:“我带镝儿去瞧瞧衣冠禽兽,好叫他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人。”叶瑶道:“镝儿还小,你别叫吓住他了。”刘克用哼了一声,道:“咱们莫家从来没出过孬种,是不是镝儿?”莫镝昂然道:“这个自然,我才不怕那些坏人!”刘克用哈哈一笑,迈步出门。
叶瑶摇头叹了口气。刘清婉虽然亟盼跟去,知道奶奶不允,却也只好翘首以待,心中默想待镝哥哥长大,可谁也欺负不了咱们啦!
旭日初升,在晨风摇动下,洒满一地阳光。东王庄麦场之上,此时村民毕集。支书方昭欣站在一尊石凳上,不知讲些什么。待见刘克用出来,神色极为尴尬。莫镝眼见爷爷和爹娘又被五花大绑,心中极是难过,本想求相熟的叔伯大娘开释,又想我可不能再恶人面前低头,因此强行忍住。
莫文远夫妇见了儿子,心头酸苦难言。褚双眼圈一红,两行珠泪洒下。方昭欣怔了一会儿,挥手道:“走吧。”一路不安地打量刘克用,见他神情激愤,与众人始终相隔五米左右,却不言语,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刘克用昨夜虽然答应莫文远不再生事,心中不平却与时俱增,过会儿道:“镝儿,你可曾见过两条腿的畜牲么?”两人贴身而行,刘克用却声音巨大,远远传了出去,用意自然是叫人听到。莫镝颇为乖觉,放开嗓门道:“刘爷爷,你说的是猴子么?太爷爷说猴儿用两条腿走路。”
刘克用道:“你太爷爷说的不错,这猴儿么,的确用两条腿走路,只是不能算作畜牲。美猴王齐天大圣闯地府,闹天宫,保护唐僧西天取经,那可是大大的英雄。”莫镝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两条腿走路的鸡鸭鹅,大概也不能叫做畜牲呀。刘爷爷,你可得跟镝儿好好讲讲。”
刘克用道:“讲,一定得好好讲讲。这些畜牲呀,长得方不方,圆不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莫镝道:“不方不圆,那可不是个东西。
东王庄中,姓方的只有一户人家,乃现任支书方昭欣家。村人听爷孙俩拐弯抹角骂姓方的不是东西,有几个耐不住的便“噗嗤“笑出声来。
刘克用道:“镝儿快听,有人放屁,哎,这就是所谓的人首畜鸣。”莫镝问:“刘爷爷,什么叫人首畜鸣?”刘克用道:“就是长着一颗人脑袋,却不会说人话。以后你要见他们张嘴,便得退后三丈。切记切记,否则可有性命之忧。”
莫镝道:“那又为什么?咱们村里养的猪呀狗呀牛呀羊呀,也不会说人话,可是见它们张嘴,好像也没有什么危险呀。”
刘克用道:“不然。若妖魔鬼怪张牙舞爪站在面前,你见到定也有了防备之心,便算妖怪想要吃人,却也不容易得手。倘若妖怪扎了个人头,看起来也像个人样,你一大意,岂非就危险得紧了?”
莫镝道:“哎呀,刘爷爷,咱们快再离远一点儿!”说着拉住刘克用顿住脚步。刘克用心中暗笑,这孩子可聪明得很。村民极是尴尬,情知再跨几步,拉开与二人的距离,无异自认“人首畜鸣”之辈,却也没有专等二人的理由。
莫镝又道:“刘爷爷,镝儿年纪还小,若是一时糊涂分辨不出,那可如何是好?”刘克用道:“好办好办!鱼有鱼腥,羊有羊膻。既然是畜牲,扮得再像人,身上也没有一点儿人味。不信你自己闻闻。”
莫镝果然猛力嗅了几下鼻子,只闻得一阵土腥花香。刘克用却道:“是不是骚臭扑鼻,闻之欲呕?”莫镝叫道:“哎呦,这可熏死我拉!”抱着肚子假装呕吐模样,又问:“世上怎么还有这种恶心的问道呢,刘爷爷?”刘克用道:“人面兽心可不就是这种味道!”
这爷儿俩一问一答作弄的村人哭笑不得,两里地走来,竟似万里之遥。又仿佛押解的不是莫家三口,反而是莫家押解自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