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翁颤抖着一只枯手,缓缓将毛笔递了过来。莫文远如话家常,说道:“近来学校里老师走了不少。这次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亟盼您老早日脱罪。孩子们等着上课呢。”
那老翁手臂停顿在身前,毛笔似已化作千斤枷锁,再也无力负担,“桄榔”一声掉落在地。他颤声说道:“我还有什么脸面为人师表!”突然霸王扛鼎般举起那桶墨汁,酣畅淋漓地从头浇落至脚,似饮老酒般泼落洒至。旋即纵声长笑,笑声绝时,人已在丈许之外。留下一串炭炽脚印,步履看似端方凝重,却无分毫醉态。
众人于他经过处纷纷避让,但见他脸面黝黑难辨,活脱一条黑狗子,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莫镝这才松了口气,对那老翁举动虽然不解,心中却也萌生出几分好感来。于前日初见骂人老狗时的情形大不一样。
张铁柱见形势稍缓,不失时机地说道:“褚家两个狼种莫非会使什么妖法?先将莫家迷晕,再把李老九吓傻了,愣是将一桶墨汁当成他婆娘的洗脚水来!”话中意思,自是将莫文远失言之过,推到褚家兄弟头上。众人粗俗,听到这等无聊笑话,尽皆捧腹。
张铁柱又道:“咱们先叫两个狼种交代如何蛊惑人心的,大伙儿可得睁大眼睛,认清楚他们的妖魔嘴脸!”这一番用意,乃是转移众人视线,叫褚家兄弟先行发难,好激起莫家的仇忾之心。他与莫家并无多少交情,一来莫家声名在外,又是乡里乡亲,二来揣测吴笃信心意,似也没有加害的意思,因此上才暗中回护。
褚玉树自来对煞面城隍及其手下如张铁柱之流恨之入骨,待洞察他这番用心,反而生出感激之情。心想:唯今之计,也只有激文远兄弟开口了,攀他几条微小罪名,而后自己再招认诬害,却也不妨。
四九年伊始,褚家即为众矢之的。各人身上所戴罪名,约略分为三种。其上为出身,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投胎不好,命途自然乖舛无疑;中间则为风向问题,见风使舵好行船,逆风而行前途自也可想而知;其下才为恶行,恶有恶报,那也不必提了。
上中两条罪名过大,摊上轻易不好甩脱,自然不能编派给莫家。下罪如坑蒙拐骗,须得有真凭实据,却好澄清。褚玉树已草拟几条罪名,刚要开口。褚玉衡横了他一眼,示意他免开尊口,心中另有一番顾虑:所谓罪尤,有罪人罪名之分。为人而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名而来,倒也不怕。众人居心叵测,岂能叫莫家犯险?不如先供出外人来,测测池水深浅。想到这里,褚玉树走到台前,道:“我们两个藏有私心,当年管家牛得草霸占黄家土地,只因他是我娘的表侄,是以没有供认出来。还望大伙儿宽大为怀从轻处理。”
话音一落,台下一阵骚动,有人笑道:“牛得草在这里!”四个少年赶将过去,抓了一个麻脸汉子上台。那汉子恶狠狠地瞪着褚玉衡,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褚玉树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冷笑道:“还没听说过老爷受苦,奴才享福的道理呢!”当年牛得草也曾罗列罪名揭发褚家,褚玉树早已对他恨之入骨。只因他是大哥娘舅家人,褚玉衡既不表态,自己也不好擅作主张。是以隐忍至今才得发泄。
牛得草脸色如猪肝般紫涨,转头对张铁柱道:“张领导,这狼种不仅污蔑我,而且行凶打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张铁柱冷冷道:“你当大家都是瞎子,好人岂能叫揪上台来?你还是尽快坦白,争取个宽大处理吧。”
牛得草一阵尴尬,忙道:“我招,我招……”将当年情形说了一遍。其实不过是一个无赖村民将地抵押给褚家,欠下几块大洋迟迟不还,因此上他才带领家丁强行收回土地来。交代完这个问题,又问道:“不是说可以戴罪立功么?”见张铁柱点头,便要脱口拽出一个当年跟随自己的小厮作替罪羔羊。心念又即电转:如此良机,我何不将吕胖子扯出来?
吕胖子叫吕义先,是当年褚家的账房先生。为人苛刻,屡次拖欠牛得草工钱,两人可算交恶已久。牛得草道:“褚家账房先生吕义先,曾经放债牟利。”转瞬众人又寻到一个圆脸胖子登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牛得草卯足了力气给了吕义先一个耳刮子,直打得他一张圆脸似又贴了层狗皮膏药。吕义先人在屋檐下,也只好忍气吞声。
张铁柱点了点头,问身旁一个书记道:“都记下啦?”那书记答了声是。张铁柱对牛得草摆了摆手,道:“下去吧,以后若有问题,再找你说话。”牛得草除了那一掌之快后,心中再无一丝欣喜,暗道:再找我说话,岂不是秋后算账的意思?思及至此,两腿一软,摔了个大马趴。再起来时鼻青额肿,登时引起一阵哄笑。那吕义先又有生平所恶之人,忙不迭攀了出来代己赎过。打人之狠,挟带着对牛得草的忿恨,又远胜于他。
一时间骨牌倾倒,连环撞击,绵延开去不知止境。众人争先发恶以求自赎。有人仓促无暇辨认,随手一指便致陌人罹祸;有人拙舌无法编派他人是非,只好拉父母妻儿脱困。台下适才还燕雀处堂,这时却个个自危,深怕谁人一指,自己便横遭劫难,恨不能拔足狂奔。
炎炎夏日,此地却寒气逼人;宏严庙宇,业已鬼气森森!
褚家兄弟初见众人戕斗,虽然始料未及,却也喜出望外,终于出了积郁心头已久的恶气。眼见众人你刚唱罢我登场,唇枪舌剑声嘶力竭,不由瞠目相对。褚双紧紧抓住莫文远的大手,冷汗相濡,惧意又添一层。想起儿子不知所踪,忧心深处只觉度日如年。
莫镝紧紧环搂着刘克用脖颈,浑身寒毛倒竖。想起适才刘克用说人比鬼还要可怕,这时才深有感触,竟连看也不敢再看一眼。心想太爷爷说隐恶扬善,宽以待人。为何他们却斤斤计较?当真有那么大的仇,那么大的怨么?面上不时传来阵阵颤动,显然刘克用也极为紧张。
正不可开交之际,突然传来一个洪朗声音道:“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声音如晨钟暮鼓,响彻人心。但见一道灰影大步而来,张铁柱认出是前日见过的疯傻僧人,心头一喜,便想上前求救。终于顾及身份,没有说出口来。却转头对台上民兵摇了摇手,示意不必为难。
莫镝惊喜道:“和尚伯伯来了!”刘克用凝神一看,道:“怎么是他!”莫镝问道:“爷爷认得和尚伯伯么?”刘克用随口答道:“他是普昭小师傅。”显然心中焦虑,未及深想。莫镝更加奇怪,默想:和尚伯伯年纪看来比爹还要大些,怎么爷爷反叫他小和尚?却不知刘克用初见普昭时,普昭才不过十八九岁。寒来暑往,也已二十年有余,陡然记起他,一时还改不了口。去年法海寺叫姚山下村民打砸一空,庙里无法再待,众僧四散逃亡。普昭流落密城,原本有意投奔莫家,见此地形势日紧,深怕致人不便,因此上没有相见。在一处山沟掘了间窑洞居住,平日便以化缘为生。
莫文远飞身下台,细细将普昭打量一遍,拉住他手笑问道:“师兄何时到的密城?”他先前在庙里待时,少年人心性,也替自己取个法名叫做普觉,便与一帮小和尚“师兄师弟”混叫。普昭道:“我来此地已有半年之久,未曾拜会师弟一家,还乞恕罪。”
莫文远问起因由,听闻法海寺已毁,不由叹息。普昭道:“一庙何惜?师弟不必执着。大庙将隳,才令人堪忧。”说罢与莫文远携手登台,见过莫怀同和褚双后,便缓步走到台前,自有一股庄严气势震慑人心。褚双甚为惊讶,不知丈夫何时多了这样一位僧人师兄。
普昭朗声道:“各位施主,此地是问罪之所,和尚此行,也专为问罪而来。诸位口口声声称这台上之人是十恶不赦之辈,和尚且问,我佛门十恶是哪些?”台下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普昭摇头道:“若然不知,各位岂不犯了妄语之恶?”
庙门内跃出一个浮动少年,大喇喇道:“这有什么难的?那十恶分别是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嗔恚邪见。我说的对不对,大和尚?”城隍庙内有十大恶浮雕,这少年虽然见过,泰半也不知道是什么。这番话语乃吴笃信所教。他见当年故人不约而至,颇为欢喜,有心逗弄普昭僧,自己不便开口,是以借这少年之口。
普昭道:“小施主所言不错,我再问你,有心杀人与杀人有何分别?”那少年仰头望天,似在思索,其实却是吴笃信正在教授话语。过会儿才道:“有心杀人是为业因,杀人是为业果。起杀心者盖因能力不逮而未成恶果,积怨于心戾气愈重。以杀心观之,天下无不杀之人!杀人而造业果者,或许发于有心,或许出于无意,以杀止杀,反而能够消弭一场祸心。因此上,有心杀人比杀人更要狠恶一些。”
普昭道:“阿弥陀佛,而今人人相仇,竞起杀心,请问施主,是不是犯了杀人之恶?”他已看出那少年幕后有人教授,因此将“小”字去掉,改成施主了。那少年道:“若是邪魔外道,自该人人得而诛之,那也不能算作恶。”
普昭道:“罪过罪过,适才各人被迫自赎,互相攻讦,所抖露的不过是睚眦小事,却又如何能算作邪魔外道?施主此言岂非妄语?”
那少年长眉一挑,斥道:“和尚不得无礼!小错不绝,大祸将至。若是不加惩戒,岂非便入邪道?”普昭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为除几片落叶,却去搅浑一池春水。和尚妄断,若非发于贪欲,定然起于邪见!施主,悬崖勒马,尚为时不晚。”
莫文远印象之中,普昭向来平和谦抑,不想今日机锋凌厉至此,心中暗暗吃惊。那少年冷笑一声,道:“和尚这么说,是认定我们全都有罪啦?”莫文远心头一震,刚想拉住普昭,免得他与众人公然为敌。又想师兄为度人而来,若有所忌讳,岂非与佛心背道?这才没有上前阻拦。
普昭道:“芸芸众生,沉沦罪苦!施主窃取民心,是为偷盗。台下施主有被迫自赎而自污的,是为绮语;也有诬人代过的,是为两舌;唇枪舌剑汹汹讨逆的,是为恶口;不平于胸,挟私报复的,是为嗔恚。”
那少年冷冷道:“那么邪淫呢?”普昭浓眉一轩,面做怒目金刚状,喝道:“施主何必以此字眼玷污清净童心,岂非已犯此恶?”那少年尖声道:“什么十大恶,那是牛鬼蛇神的异端邪说。咱们何必听他妖言惑众?我有一个法子,包管再无地狱。”
普昭怆然一笑,道:“施主之意,和尚明白,无非毁去天下庙宇而已!其实大谬不然,心中地狱一去,眼前地狱即来。敢问施主,此间莫非不是?”那少年哼了一声,道:“跟你这臭和尚罗嗦什么,咱们还有正事没办呢,来人啊……”突然尖叫一声,捂着小腹蹲下身子,后边半句话就没有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