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正自呻吟,突然一个俊朗男孩双手捧着一把土灰冲了过来。这男孩正是莫镝。前日他见这少年随便几句话,便害得褚家舅舅吃尽苦头,生怕他再有什么言语对普昭不利。因此挣脱刘克用怀抱,悄悄摸到近前,趁这少年不备,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想起关键处是不能叫他说话,是以从地上寻了些土,想要填进他的口中。
这少年比莫镝大个五六岁,不妨吃了个闷亏。待醒悟过来,哪里肯饶他?挥着拳头打了过来。莫镝双手占用,无法还击。见他拳头将至,情急之下,将手中土灰掷向那少年脸上。这土灰乃是香灰和浮土的混合物,颗粒极细,与皮肤相触便即粘附其上,更何况二人相距又近。那少年眼睛鼻孔嘴巴几乎被填满,滋味自然是极不好受。用力搓了几把,只有越抹越乱,哪里济得事来?急得“哇哇”直哭。
吴笃信身旁几个少年围了上来,一个扶了那灰头土脸的少年去找水冲洗,另外几个将莫镝围在核心。对方人多势众,况且又人高马大,莫镝不禁害怕,想要逃脱那可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吴笃信见闹事的孩子正是先前见过的莫文远的儿子,微微一怔。刚要喝止众少年,双耳中忽然听得一阵闷响,头脑昏昏沉沉的,一道热乎乎的液体从右目上淌了下来。
一个少年惊呼道:“主任,你怎么…敢伤主任?”莫镝瞧去,见是孙向东双手抱了块青砖,远远站在吴笃信身后,面上露出惊愕之色。原来他见吴笃信分神,悄悄拎起一块墙砖,想也不想便硬生生砸在吴笃信灵台之上。
他手上本来有几斤蛮劲,又是全力施为,原拟能把人击晕。岂料终究年少,力气未健,不能收效见功。吴笃信身旁又有几个官员相陪,他一击不中自也害怕。仓促间不向庙外逃去,反而跃进庙内,竟成关门打狗之势。
吴笃信厉声道:“快捉住这小子!”那群少年见他满脸流红,又添几分狰狞恐怖,不禁骇得傻住了。也不知是该捉扬土灰的小子,还是该捉抱青砖的小子。一个官员见孙向东在庙内站着,虽然手拿凶器,但见他一个半大小子,料想也逃不出去。手指莫镝道:“先拿下他!”那群少年这才有了主心骨,齐向莫镝扑去。
吴笃信喝骂道:“蠢材,我说庙里那个。”那群少年回过神来,又朝孙向东扑去。吴笃信冲着莫镝吼道:“还不快跑!”莫镝这才向戏台方向奔去,没跑几步,记起孙向东还在庙里,若是叫人捉住了,岂非不妙?一咬牙又折转回去,至于自己过去济不济得事来,那也管不着了。
再过去时,庙门处已围着十七八个少年。见此情形,莫镝猜测孙向东泰半叫人拿住了,心中一急,叫道:“向东哥哥!”声音中已带着哭腔。忽听一个金属质感的声腔道:“嚎丧什么,你哥我还活着呢!”众少年让开一条道路,孙向东大步走了出来。莫镝喜出望外,道:“原来你没事儿!”孙向东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去去去,一边儿玩去,小孩子瞎凑什么热闹!”说着在他肩膀推了一把。
莫镝心道:你是大人么,有什么好神气的!向庙内偷望一眼,但见吴笃信业已叫人绑了起来,头上戴了顶高帽子,上边写着“牛鬼蛇神”。头上鲜血不时渗出,脸上一片殷红,狰狞中又带着几分可怜。他心中奇怪:这恶人刚才还威风八面,这会儿怎么就叫拿住了?他刚才为什么不捉我,反而放我逃跑呢?在孙向东连声催促下,才极不情愿地离开。
原来这帮少年都是孙向东平日里的死党,早已埋伏在人群之中。一见向东发难,便纷纷出来接应。庙里只有几个官员和少年,一见这群虎狼冲进,登时不知所措。何况孙向东得其父指点,有言在先:我们只来抓煞面城隍的错,与旁人无关。那几人乐得不管,谁又肯惹火上身!是以庙里权柄,竟叫一群胆大妄为的少年把持。
只是这一干少年好勇斗狠可以,舞文弄墨给人定罪那可就不在行了。几个官员欺他们无知,均说定“牛鬼蛇神”的罪名最好。毕竟刚才吴笃信同普昭说法,那是有目共睹的。其实这条罪名却无足轻重。几个官员不过受人挟制,才不得为此。暗地里却是官官相护。何况吴笃信所为,便是他们平日里所为,岂有自己打自己脸的道理?
庙内潮流暗涌,庙外虽也有耳闻,但见转瞬即平息下来,因此也无人在意。
莫镝人矮腿短,越走近戏台,越发看不清上边情形。只听得人群哄叫道:“荡妇来了!”“斗破鞋了。”“那娘儿们是婊子养的闺女!”……至于“荡妇破鞋婊子”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但觉得笑声尖锐刺耳,中间更透着说不出的恶毒猥亵来。快到台前,突然一个身影将自己抄了起来,道:“快…快见你娘去!”声音惶急,似是刘克用的。他抬眼看去,见刘克用面色惨白,双眼通红,不知为的什么。忙问道:“爷爷,我娘怎么了?”
刘克用更不答话,大步如飞般穿过人群。莫镝横着身子叫夹在腋下,也瞧不见台上是何情形,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心头悄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意来。戏台阶梯处,围拢的全是东王庄村民。刘克用怒喝道:“都给我滚开!”手脚齐用,荡开一条道路。有几个不及避让的,便被挤落下去。
到得台上,莫镝才看到爷爷爹爹和舅舅围作一团。旁边还有一个白衣女子,正是前日见过的“观音菩萨”。普昭和尚盘坐在台上,双手合十不住念经。他心中一悸:娘呢!奋力挣开刘克用夹持,“咕咚”摔在地上。顾不上疼痛,急步向莫文远冲去。待到近前,却又不敢过去,生怕见到雅不愿看到的一幕。颤着声音问道:“爹爹,娘呢?”莫文远转过头,面如泪洗,哽咽道:“镝儿,快来见你娘!”伸手抱他过来。
但见褚双平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铁枪,叫血水染得半边身子也红了。一张俏脸变得煞白,嘴角一丝鲜血似红梅映雪。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一粒泪珠,犹如花上露泫。
莫镝骇得面无人色,想要扑到褚双怀里抱住,又怕牵动她的伤口。只能紧紧拉住她冰冷滑腻的手,叫道:“娘,娘,镝儿来见你了!”褚双缓缓张开眼睛,美目中爱怜横溢,抬手想要抚mo他的小脸,终于使不出力气。莫镝忙轻轻托住她的左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问道:“娘,你痛不痛?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镝儿送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褚双柔声笑道:“乖孩子,娘…不痛,也不…冷,娘…娘…要走了…”莫镝哭道:“都怪镝儿不好,又惹娘生气了。镝儿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走好不好?”褚双颤声道:“傻孩子,我的…镝儿,是…世上最…最乖的…孩子,娘…娘也舍不得你…”极力转动脖子,望着白衣女子道:“娘…这是我的…我的儿子。镝儿…快叫…叫外婆。”白衣女子垂下两行清泪,抚着褚双的脸庞道:“娘是个不祥的女人,是娘害了你!”
这女子正是褚双的亲母三太太。吴笃信安排的这场大戏,高潮部分正是叫她们母女同台相见。适才那浮动少年口中所讲的“正事”,说的便是这件。莫镝听到的“浪货破鞋婊子”骂得也正是三太太。褚双一见到生母,立时心生死念,抓起台角插着的铁枪,刺在心口。众人始料不及,待反应过来时,她已重伤倒地。
褚玉树放声哭道:“妹子,你怎么这样傻呀!三娘一辈子孤苦,只有你这么一块心头肉割舍不下。你合眼去了,可叫三娘还怎么活呀!
“你还记得咱们家最后一晚除夕么?年关啦,外边儿下着大雪,咱们却连一口饱饭也没有,又冷又饿,眼见活不成了。是三娘用身子换了一袋面回来。后来爹知道了,狠狠打了三娘一个耳光。他到死把自己脸划花,不是觉得没脸见人,而是无颜见三娘。留给我和大哥的遗言,叫我们把三娘当亲娘侍奉。亲娘待我们又怎么及得上三娘万一!她们好狠的心,一撒手再也不管啦,撇下咱们在这世上受罪!我们没用,我们是混蛋是废物,累得三娘受了多少屈辱!我恨啊,我好恨哪,妹子,连你也瞧不起娘么?”
褚双渐渐黯然的双目中,流下两串珠泪,道:“不…不,我从来…从来没瞧不起过娘!娘…双儿不…不孝,眼看着娘…娘受苦,却不…不能救,双儿…有…有愧呀!”三太太爱抚着褚双的脸庞,道:“娘不苦,娘见你寻了个好人家儿,娘高兴得紧。娘不苦,我的傻孩子!”
褚双面上又露出笑容,仿佛当年偎在三太太怀里听故事一般幸福,道:“娘,下…辈子,咱们…还做…做母女,好…不好?换我…当…娘!”目光涣散,怔怔地对着三太太,慢慢的停止了呼吸。
莫文远胸口如遭重击,面色变得煞白,却连哭也哭不出来。抱起褚双的肩头,木然地跪在地上。眼前一切忽然变得模糊,仿佛世界都已离自己远去。惟有一个清晰的身影俏立在眼前,巧笑倩兮酒靥流波,一如当初。
莫镝伏在褚双怀里哭得死去活来,一只手掌轻轻抚mo着自己的脖颈,便如娘亲那般温柔。透过泪眼望去,见三太太看着自己,朦胧中便如娘看着自己一般。扑到她怀里,哭道:“观…外婆,你叫娘别走,你叫娘活过来呀!”三太太紧紧搂着他,也已泣不成声。
突然一通锣响,孙向东带领一群少年押着吴笃信走了出来。一个少年鸣锣叫道:“打倒煞面城隍,打倒牛鬼蛇神,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啦!”众人无不惊愕,均想:这煞面城隍如何叫人抓了起来?虽然对他各有不满在心,但积威之下,尽皆哑然。
褚玉衡如遭电击,从高台上跃下,一言不发,挥拳朝吴笃信面门砸去。吴笃信猝不及防,登时鼻血长流,仰天跌倒。褚玉衡抢上一步,抬脚在吴笃信胸腹一阵猛踹。吴笃信肋骨接连断了几根,更有一根破肉而出,白骨森森,触目惊心。他张口吐了一滩鲜血,竟也当真硬气,始终一声未吭。
那帮少年见褚玉衡面相狰狞,势同拼命,登时都叫吓傻了。孙向东叫道:“快停手,再打就出人命了。”褚玉衡更不答话,满腔忿恨宣泄出来,恨不能将吴笃信剥皮抽筋,哪里还能停得了手!孙向东见情势不妙,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手腕子上一紧,一股大力传来,硬生生将自己拖进人群中。这才看清是父亲孙仲权。
众少年见挑头的都已跑了,齐声发喊四下逃开。张铁柱冲身旁民兵叫道:“他妈的愣什么,还不快去救人!”那几个民兵才醒转过来,一拥而上,将褚玉衡扑倒在地。褚玉衡困兽犹斗,拳打脚踢牙咬头击,无所不用其极。其中一个民兵左耳竟被他撕扯下来。这几个民兵原本为劝架而来,不想却成生死相搏。褚玉衡势单力薄,两条胳膊也叫人给卸了下来,身上更是一片血红。
褚玉树怒吼一声,从台上跃下加入团战。他兄弟二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伤人不求自保,虽然敌众我寡,却渐渐占据上风。几个民兵越战越怯,形势极其不利。张铁柱见状,高声道:“大家快上来帮忙,有擒住褚家兄的的,以往过错概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