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瑶祖孙去后,四周立时沉寂下来。午后一缕阳光射进堂屋,正映在莫镝身上。他怔怔望着院落,夏初风物虽丽,在他眼中看来却无一而非灰白之色。却又不敢合眼,生恐家人惨死的景象又至眼前。日影西移,渐渐将他抛掷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犹如飘身云端,身子软绵绵的,却觉说不出的舒泰。一心之中竟似极盼天地沉陷,好将自己早些湮没。静晌之中,间关忽闻鸟语。初时如丝如缕,渐渐而至清朗,似乎一派崭新天地缓缓浮现出来。他正要张手触摸。突听一声断喝,一个浑厚声音唤道:“镝儿!”便仿佛横空一双大手,生生托住他下坠之势。
莫镝浑身一震,快步冲到门口,颤声叫道:“是爷爷么?你快带我去,镝儿不要自个儿留在这里!”那声音道:“是太爷爷。”他回眼望去,见太爷爷不知何时张开了眼睛,射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忙退回竹榻旁,与他目光交投,莫镝双眼一红,眼泪作势欲下。想起莫文远的话来,却又极力克制。突觉五内犹有碳炙,发肤却如冰冻,浑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面色更紫胀似猪肝一般。
莫骥盛见状大吃一惊,知道他五气窒积,再不发泄,定然于身子有损,忙道:“镝儿,快哭一哭,心里也就受用了。”莫镝却倔强摇头,到:“我不哭,爹爹…不叫我哭!咯咯……”说到后来,只听得牙关相击之声,吐属却已不清。
前日不知莫镝所踪,莫骥盛闲极碎念,忧心伤神才致失语,身子却无甚损伤。昨日又逢家门剧变,及至适才听闻满门横祸,原本老怀痛绝,恨不能双眼一闭这就去了。蓦地记起莫镝来,心想:我再撒手不管,可叫镝儿如何存活?我莫家岂不就此而绝?一念及此,这才奋起龙钟,催敲暮鼓,终于冲破窒碍,出声将莫镝从痴妄之中救了回来。此时又见他性命见危,竟尔勉起残力,缓缓坐起身子。要知他垂暮之际,本是懒怠起身,却非不能动身。只是这番大起大落,又无异于摧枯拉朽,一时却也顾不得了。
他张臂将莫镝抱进怀里,轻轻爱抚着,道:“傻小子,你爹爹平日逗你都不作真,这回怎么就偏偏较起劲来了?男子汉要哭则哭,要笑便笑,就是天王老子驾到,却也管不了的。”不料莫镝年纪虽小,性子却极是执拗,强咬着牙终究一声不吭。他一时无法,只好又道:“你要是不哭,太爷爷可也没法子叫家人起死回生了。”
莫镝听他话中意思,竟似尚有转机,不由问道:“真……”只吐出一个字来,便“哇”地一声喜极而泣。这半日来的哀苦恐惧旋即牵引出来,登时涕泪横流,泣不成声。一边又急欲知道太爷爷所言真假,口中不时蹦出一两个字眼来,却始终辞不达意。
莫骥盛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凝望于他,面上不由现出凄惘之色,委实不知该如何跟他讲清生死之事,更不知道“起死回生”的谎言植进他心里,待他日后明白真相,又是否禁受得住。但见他哭得半边衣襟湿透,哭声才渐止歇,扬起泪水涟涟的小脸问道:“当真能叫爹娘爷爷活转过来么?”满面尽是哀恳之意。
莫骥盛心头一酸,默想:却也只有顾得眼下了,将来之事谁又可逆料?转而又想:若镝儿连这些也勘不破,竟去寻死觅活,莫家儿郎如此懦弱,有不如无呢!抹去他脸上泪水,见他神气渐趋冲和,心中略宽,道:“这个自然,咱们莫家人永远不会死!太爷爷岂非就活转过来了?”说着侧转身子,抓起竹榻一旁的铁杖拄地而起。只听“哗啦啦”一阵响,衣襟里掉下几本书来,正是昨日莫镝所藏。莫骥盛在他小脸上轻轻一弹,笑道:“哪个浑小子干的好事儿?定是偷懒不上学堂,才故意藏了书本。”
莫镝“咯咯”一笑,连忙弯腰捡书,小脑袋却始终扬着,双目瞬也不瞬地望着太爷爷,脸上神情欢欣已极。要知自他懂事起,莫骥盛业已久病缠身,这两年中中更是缠mian病榻,不能自理。少年人性情跳脱,在他眼中看来,太爷爷也与死人无异。何况前日太爷爷忽然失语,今日却口舌便给,更是神威凛凛屹立眼前,若非是“起死回生”,怕也找不到第二条理由来解释了。他见莫骥盛又复坐下,将书撇至案头,喜地搂了他脖子,不住催告救命之法。
莫骥盛微微一笑,道:“不忙,大夫瞧病,得望闻问切找准病因,才好对症下药。镝儿,你将这两日事情说给我听,却不许漏下任何蛛丝马迹,否则我可就瞧不准喽。”莫镝听罢,也不急于作答,先翘着小脑袋极力回想一番,用意自是怕一个不慎反而致累家人。
莫骥盛瞧在眼里,暗暗点头,心想若是怀同文远,却哪里有镝儿这般从容意态?我莫家自先祖创业,到文远一代,已历九世。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我莫家却荣及九代,似已至极。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看来家道中兴,必得着落在镝儿身上才是。
过会儿莫镝才滞涩发齿,缓缓道来。只是这番遭遇过于惨烈,他思之犹寒,叙述之中自然言语缠夹。幸而所述尽皆他亲身所历,倒也无丝毫不实。讲到方云报信这一节时,他忽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道:“都怪我不好,是我害死爹娘的!”莫骥盛已明其意,知道那日自己发病,他因此挨了莫文远的打,以致将方云报信的事情给忘到脑后了。而今想来,自然是愧悔无比。忙抚慰道:“不怪镝儿,乖,乖…忧天将压,避地无之,那是躲也躲不了的。”
莫镝才渐渐止啼,续了下去。待讲到褚双时,微微一窒,便又说不下去了。一来褚双死时他不曾亲见,二来如何也猜想不到娘亲竟然自杀。双目一红又要落下泪来。如此断断续续讲了一个多时辰,这一桩灭门惨案才浮出水面。莫骥盛脸上如罩了一层严霜,问道:“方家小子来报信时,有没有说是谁叫他来的?”声调变得冰冷异常。莫镝发觉有异,抬眼望去,只见他须发戟张,宛如一头雄狮。暗暗吃惊,忙答道:“没有啊。”莫骥盛“嘿嘿”连声,冷笑数下,又问:“你孙二伯何时回到庙前?”
莫镝道:“一早还见他押爹娘进城,谁知刚到庙前就没了人影。他说过一定会救爹娘爷爷的!再见到时,却已在村子了。呃,出事前天,我在城隍庙还见二伯跟煞面城隍那丑八怪说话呢!”先前孙仲权允诺救人,岂料却满门横死,莫镝提起他,自然不无怨怼之意。莫骥盛厉声骂道:“好贼子,狗贼子!”
他心细如发,只听莫镝这一番叙述,已瞧出两个疑点来,是以才有上边两问。先是方云报信一节,犹如儿戏。似这等性命攸关之事,岂能交由一个木讷少年通传禀报?极不合情理。况且他又不说差遣他之人,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其父方昭欣不是主使,便为帮凶。再者是孙仲权定下的救人之计,擒贼先擒王,原是极不错的计谋。只不过煞面城隍并非什么“贼王”,拿下了他却也不能消灾解祸。何况殷鉴不远,当年以莫骥盛声望之隆,尚且救不下褚卫璧一家,更遑论孙仲权这铤而走险的计策。是以拿下煞面城隍非但于事无补,更进一步将态势激化。
再到后来庙台武斗,孙仲权若能像刘克用那般施与援手,尚可说是关心则乱,陷于其中而不可查知,可以原宥。偏偏却又望风而逃!原其本心,绝非只为救人那么简单。莫骥盛素知他的秉性,若非为个“利”字,又怎会火中取栗?这一番推测可谓是十中七八,毕竟他也未曾亲见,不知方云报信,乃是其母陈琴所使,更加不知家门之祸,便始于孙仲权。
莫镝闻得太爷爷叫骂,向他望去,只见他气势一变,满面杀气腾腾,便如上古魔神一般。无边威势压迫下来,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不禁又是钦羡敬畏,又是敌忾同仇,说道:“太爷爷只管放心,爹爹叫我记住在场每一个恶人的面孔,像狼一般躲在暗处窥伺着他们,待我长大了,再一个个宰了替爹娘爷爷报仇。”这些话从他口中平实道来,竟与平日说话无异,似已认定报仇杀人为必然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