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镝不知他有何吩咐,双膝一曲,跪在地上。莫骥盛道:“莫襄公曾有家训传下,今日我便传于你。第一句是行之弥远,望之弥近;第二句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第三句是不问国事,记下了么?”莫镝虽不明其意,但记心甚好,听得一遍便已记住。复述一遍竟是一字不差。
莫骥盛扶他起来,笑道:“以你这记心读书,只怕要比莫襄公强上许多。”莫镝心想读书有什么好的,刘邦项羽都是不读书的大英雄,现在又多了位莫襄公,还是我的祖宗呢!等爹娘回来,我讲给他们听,看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自己不爱读书,因受爹娘强迫而去学堂,心中老大不愿,因此总要找些草莽英雄的例证,好来说服他们,自己也就得其所适了。又问道:“太爷爷,这三句家训是什么意思?”
莫骥盛沉吟了一会儿,道:“这第一句话最难,莫襄公大有深意啊,自他之后,更无二人领会得透。家史中记载莫襄公有次确想回家,车马大驾已在途中,他在车内翻书来看,忽然看到一幅对子,不由得大哭一场,当即勒转车马,又回太原,挥笔写下这么一句家训来,自此彻底绝了回家的念头。”、
莫镝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对子?”莫骥盛道:“那副对子是:回忆去岁,饥荒五六七月间,柴米尽焦枯,贫无一寸铁,赊不得,欠不得,虽有远亲近邻,谁肯雪中送炭?侥幸今年,科举头二三场内,文章皆合适,中了五经魁,名也香,姓也香,不拘张三李四,都来锦上添花。这副对子活脱脱勾勒出一副世道人心来。想是莫襄公生平际遇与这作联之人颇相吻合,因此上感同身受,才打消了回归故里的念头。我原想他留下这句家训,用意是警醒自己,鞭策后人,事情冷暖常变。现在想想,似又不是。冷暖常变,自该行远,望近一说,却解释不通了。哎,我这一生是参悟不透了,且留给你领会吧。”
莫镝想了一想,自也不能参悟,先行记在心中,留待日后再来参研。莫骥盛又道:“这第二句家训,并非莫襄公所作,而是齐国管仲讲的。意思是说吃穿用度丰足不缺了,百姓就能知道礼节和荣辱了。自古至今,战乱绵亘不绝,莫不起于‘饥饿’二字。实因物力不足,才致率土之滨,莫非暴民。秦末陈胜吴广起义,汉末黄巾之乱,唐朝绿林赤眉,再到宋朝方腊宋江,元末红巾军,明末李闯,清末长毛贼,数不胜数。”莫镝心想只为了口饭便打仗造反,太也小题大做了。他哪里知道民不聊生之苦,偶尔下学饥肠辘辘,回家便嚷“饿死了”,却未想过,“饿”果真能死人。
莫骥盛道:“先贤圣人宣扬道德教化人心,本意是达到消弭战祸的目的。只是却本末倒置,好比对乞丐念佛,天花乱坠也无非望梅止渴罢了。还不如盗贼施粥,摇身便成阿弥陀佛了。嘿嘿,老夫痴迷半生,竟不知答案就在眼前。镝儿,我烧掉这几部书,你可明白我的意思?”莫镝道:“难道是因为它们,它们没有用处?”自小莫怀同便以这些古学经典启蒙于他,他虽无心向学,但耳濡目染却已认作是必然之理。听太爷爷忽然推翻,言语中自然有些踟蹰。莫骥盛道:“正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要用心记好。”
莫镝暗道:圣人不是专为对付盗贼的吗?圣人死了,世上可只剩下贼了。一时也想不明白,便不再作想。莫骥盛道:“不问国事是说不要做官,你务要恪守祖训,不得违背。”莫镝听他语气严厉,面上现出厌恶之色,忙点头应允。暗道:煞面城隍就是个官,太爷爷自然不愿我像这恶人一样。
说到这里,莫骥盛抬眼望着外边日光,道:“好美的太阳啊,只可惜也已是残阳晚照了。镝儿,夸父用脚追日,直到累死,却也追赶不及。你可有法子追赶得上么?”莫镝向外望去,思索一会儿,终于茫然摇头。莫骥盛道:“别说是你,就是太爷爷壮年时候,也是力不能及。可是又何必去追呢?”莫镝微微一怔,喃喃道:“又何必去追呢?”面上现出苦思之色,莫骥盛又道:“男子汉胸怀天地,吞吐六合,宇宙操于手,振长鞭以御八方,大丈夫如此,岂不与日月同辉?又何必穷追不舍呢?”莫镝顿觉一股豪气充塞于胸中,面上作大喜之色,放声叫道:“太爷爷,我也要做这样的大丈夫!”
莫骥盛笑道:“大丈夫也不是那么好当得,须得有旋乾转坤的本事,否则天地虽大,却也无立身之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若能多得两年时间,太爷爷先教你正心诚意之主用,再教你致事的法门,也就不差了。只可惜我…我怕时间一久,反而追不上家人,何况你年龄还小。仓促间,也只好教你一个取巧的法子。镝儿,赚钱种地,你力有不逮,也不用勉强。若要活命,得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用百家钱……”莫镝惊讶不已,默想:爹爹常告诫我说,千万不可取用他人财物,怎么太爷爷却叫我反其道而行?何况他们害死爹爹和娘,我才不稀罕他们的东西呢!道:“太爷爷,我只盼杀了这些恶贼替家人报仇,他们的臭东西我才瞧不上眼呢!”莫骥盛道:“杀人容易,报仇可就难得多了。”
莫镝道:“杀人不就等于报仇?难道不是一回事么?”莫骥盛道:“别人杀咱们家人,那是为了什么?”莫镝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恶人总是要杀好人的。”莫骥盛道:“不错,恶人是一派,好人是一派,党同伐异,恶人自然是不要好人活着的。要么杀了好人,要么干脆把好人变成恶人,他们才叫得意呢!你要把人杀了,岂非也变成了个小恶人?所以说人虽说是杀了,你反而中了他们的圈套,仇可就报不了喽。”莫镝道:“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又恨恨道:“这些恶贼也太阴险了!”他不过眼见家人惨死,又受莫文远一番交代,身上才平添了一些杀心戾气,待得知家人犹可活转,心中仇恨之意已减,再听莫骥盛这样一番道理,反而觉得如释重负,道:“不杀人也好,可是我该怎么报仇呢?”
莫骥盛道:“那就比比谁的寿命长,谁活得更好!恶人不喜欢好人,欲杀之而后快,咱们偏偏活在他们眼皮子下,叫他们乐不起来。而且还要吃他们的穿他们的用他们的,靠他们养活,而且活的逍遥自在。你想,可不是把这些恶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世上可还有比这样报仇更大快人心的么?”莫镝登时生起一股恶作剧心理,暗想学堂里的魏老师最不喜欢我,一到她上课,我偏偏又叫又闹,可不把她气得脸都绿了?笑道:“哈哈,这倒好玩儿,太爷爷,你快教我法子。”莫骥盛道:“我先问你,若有人取你东西,你该怎么办?”莫镝道:“自然打跑他们。”莫骥盛又问:“那你取别人东西呢?”莫镝嗫嚅道:“这可不妙了,多半…多半也要打跑我。”
莫骥盛正色道:“可不是么!你取一个人的,便有一个人打你,取十个人的,便有十人打你,取天下的,便有天下人打你,你又能敌得过几个?”莫镝面色一红,道:“连向东哥哥我都打不过!我…我还以为好玩,没想到却这样凶险!”莫骥盛点头道:“你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经不错了。残贼天下,岂可如儿戏一般?”莫镝经这话提醒,忙收敛起玩笑神气,道:“出了家门,这世上就再无好人了,今后镝儿一定打起一百个小心来。”莫骥盛道:“这就对了。霸王项羽少时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这才纵横宇内,雄霸一时。太爷爷现在教你的就是万人敌的法子,上万人都敌不过你,还怕什么村夫莽汉么?”
莫镝抓耳挠腮喜不自禁。他自小倾慕英雄,梦想成就一番事业。究竟该如何作为,可就无从着手了。而今能一窥门径,所学又与霸王相同,心中自然大为亢奋。所谓“万人敌”,其实说的便是兵法。否则以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与万人相抗?只不过莫骥盛所要教授的,却非行军布阵的法门,而是与兵法意象相通的权术。兵法御众,权术却足以御天下。是以学过“万人敌”的项羽,一旦碰上深谙权术的刘邦,便即失了天下。
莫骥盛盯着外边儿景象怔了一会儿,才道:“万人敌原本不可学,只看个人天性中是否有那段才赋。若是一帮蠢牛木马,便是学上一辈子,也不能登堂入室。”听到这里,莫镝忍不住要问自己是否有那段才赋,转而又想太爷爷既然肯教,自然是认定我有了,否则又何必费这番工夫?想到这里,不自禁得有些得意。听他喃喃道:“天性中既有,我只要略加指点一番,你也就明白了。糟就糟在你年龄太小,固然说了你也不能领悟。若不说,由你任意所至,却又怕落了下乘。”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儿,却又摇头。莫镝见他如此顾虑多端,料想这“万人敌”定然极为难学,反而激起争强好胜之心来,昂然道:“太爷爷,你只管教我就是了,今天不会明天再学,今年不会明年再学,我总要学会了不可。”这番话说得极是果决,脸上现出坚毅之色。
莫骥盛抬手在他额上拍了一掌,道:“傻小子,我要教你取巧的法子,你却尽用蠢方法学来学,又如何能通?”莫镝面色一红,嗫嚅着不敢开口。见太爷爷眉头深锁,似眼前之事颇为棘手,又喃喃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通于一,执一而可御万物。故盛身养志实意而与道通,方能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算尽天下之势。而后分威散势,抵罅转圆,因势而利导,倾尽万端变化,才能操权持枢,合诸于大道。”听到这里,莫镝用脚尖在地上画出一个圆来,只觉太爷爷始说之道与末尾之道合在一点之上,是以立刻得出这么个图形来。却不明白明明起点与终点一样,又何必非要兜这样一个圈子呢。莫骥盛道:“镝儿,当年我学这一门学问时,用了将近五年时间,要你在一日之间学会,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只这见心明道的功夫,以苏秦这样的俊杰人物,也用了一年时间呢。哎,除去这个,剩下的却好学一些。”
莫镝问道:“我可不可以先不学这一部分?”莫骥盛道:“不学…”显然神思不属。莫镝指着在地上画的圆圈,道:“你瞧,太爷爷,这圆周之上,每一点都是起点又是终点。我想着从简单的学起,始终又会归到一起的。”这一言登时将莫骥盛提醒,满脸喜色,说道:“好小子,你悟心却好得很,这就好办了,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