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镝心中大喜,以为他这就要教授自己,却听他问道:“你孙二伯家中有狗么?”这句问话过于突兀,莫镝微微一怔,才答道:“有啊,好大一条黑狗,他们都叫它黑子。模样长得凶死了,脾气倒还好些。”莫骥盛问道:“你饿不饿?”经他一提,莫镝始觉腹中已空,本拟学完本领后再去吃饭,又怕是太爷爷饿了,才来问自己,道:“饿了呀,我这就找些吃的去。”莫骥盛道:“好久没有吃肉了,你去把狗牵来。”
莫镝心中一惊,连连摇手道:“不行的,不行的,二伯最喜欢黑子了,上次向东哥哥踢了黑子一脚,就受了他一顿好打,何况宰了吃肉呢?”莫骥盛哼了一声,道:“我只叫你去把狗牵来,却没问别人喜不喜欢。难道你向别人报仇,也要先问他喜不喜欢么?”莫镝一怔,道:“自然不必了。”莫骥盛却摇了摇头,道:“不通不通。”
他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一层道理,不由得脸现喜色,只是心中有感却口不能言。莫骥盛道:“难道英雄好汉的名号都是自封的么?”莫镝答道:“不是,那是因为他们做了一番常人做不到的事迹。”莫骥盛点了点头,道:“不行惊天动地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这句话将他心中意思表述出来,不由得心胸一畅,颇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觉世上再无不可行之事。心中不再迟疑,折身就要出门。
莫骥盛却又叫住,道:“你这么牵条狗回来,就会变成一道菜肴么?”莫镝顿住步子,迟疑道:“不会呀…”脸上现出迷惘之色。莫骥盛盯着他问道:“怎么办?”莫镝脑中飞快转动,眼前立时浮现出莫文远杀鱼宰鸡的情形来,道:“我…先从孙二伯家将黑子牵来,然后,然后把黑子杀了,洗剥干净,再送给娘…送到厨房,也…也就能做菜了。”平日家中饮食,全由褚双操持,一想到做菜,他自然而然想起褚双来,转念记起娘已死了,这才改了口去。
莫骥盛又问道:“中间可有什么难处?”莫镝道:“有啊,二伯一定舍不得把狗给我,就算给了我呢,我也不会杀狗洗剥,说起做菜,那就更加不会了。”听太爷爷又问道:“怎么办?”想了一想,说道:“我只说要黑子来玩玩,却不说杀它,二伯不会不给的。我见爹爹用刀子杀鸡杀鱼,我也用刀子来杀。做菜么,我可实在不会,也只好求别人了。太爷爷,你很饿吗?要不我先给你找些别的吃着?”
莫骥盛含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傻小子,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吗?宇宙操乎手,当真能将宇宙握在手里?握不住的,全在这里。”说着拍了他胸口一下,续道:“不出户而知天下,全在这一个‘算’字。常人做事,无非走一步是一步,那么就难免临事而迷,中人走一步想三步却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圣人步步尽在筹算之中,才能运转如意,随心所欲。因此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就必败无疑。这番道理,你要牢记于心,便是日后克敌制胜的法门。”莫镝这才知道太爷爷原来已在教授自己万人敌的学问。本来年龄所限,他也理解不了中间的道理,但与自身一经印证,便领悟了一二分来。细细将太爷爷的话回想一遍,用心记好,这才出门。
出去时只见得合村皆素,家家门头扯起了白布。村人望见自己走来均赧然低头。他也不加理会,到孙家时见只有赵春晓和孙向阳在。春晓一见到他,便抱住哭了起来。今日一早她并未随村人同去城隍庙,心中实不愿看到莫家受辱。到中午才从村人口中听闻诸人惨死之事,急忙赶去看时,只见得庙台之上尸横就地。不禁身子一软委顿在地。刘克用但见人来,莫不毁辱相向,不允她探视各人遗容。幸亏叶瑶赶到拦住,见丈夫满面戾色,知道劝不住,只好叫她先行回去,照看莫骥盛爷儿俩。她心中又恨又愧,不敢便见莫骥盛,踟蹰再三,决定先做些饭菜给二人送去。
莫镝见她悲痛欲绝,本要劝慰,又想若不是你们这些恶人相害,我也不会跟家人分别十年。自家人死后,他视身边之人无一而非恶人。将来意说明,自然不提要杀了黑子。其实别说杀了黑子,便是叫春晓自己抵命,她这时也心甘情愿。
春晓吩咐道:“向阳把狗放开,再去找你爹回来。”奔到厨房抱了一锅刚下好的面条,随莫镝牵狗回家。回去时,见刘清婉正在收拾笔墨,似乎刚服侍莫骥盛写过字。待见到莫镝神气与适才迥异,喜不禁地撂了纸笔,出来接住。两个孩子合力将狗拴在一株槐树上。赵春晓不知莫骥盛已能起身,这时见他端坐竹榻之上,势如渊渟岳峙,眼圈一红泪如雨下。听他道:“镝儿婉儿进来,你站着吧。”这个“你”字,指的定然是自己,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呜咽道:“爷爷,您老千万保重身子,我…先,先吃些东西吧。”
莫骥盛却不理会,对莫镝道:“镝儿,太爷爷床下有两把匕首,你去取来。”莫镝转进内室,掀开褥子床板,果然发现两把鎏金匕首,打造得极是小巧精致,捧了出来。莫骥盛要过一把拔开,只听得一声龙吟,一抹寒光闪过。只见那匕首薄如蝉翼澄如秋水,显然是匕中精品。他望着匕首出了一会儿神,似想起悠悠往事。过会儿交在刘清婉手中,道:“婉儿,家中东西也叫恶人砸得差不多了,太爷爷只好送你一件男孩儿的玩物。以后镝儿只剩你一个亲人,你能代我好好照顾他吗?”
赵春晓听到这句话,心中登时万念俱灰,默想:爷爷要用匕首赐我一死,我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刘清婉把玩着匕首,却忍不住用眼角觑了莫镝一眼,脆生生道:“我会照顾哥哥的。”说这话时粉脸通红,漾着无限欢喜的神情。
莫骥盛悠悠道:“养狗时,它对你摇尾乞怜,一旦养不动了,它可敢反咬一口。哎……”双目望着春晓,流露出萧索怜惜的神情,又道:“镝儿,去把狗给宰了。”春晓浑身一颤,想爷爷话中意思,说的是仲权么?莫镝本拟待赵春晓走后再去杀狗,不想太爷爷这时便提了出来,心中不由得不好意思,迟疑地望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向黑子。那黑子初到这里显得极是兴奋,四爪翻腾,绕着槐树不住打转。身躯拉开,看来似比莫镝身量还要高些。他心中不禁害怕,自小到大除与蚂蚁蚯蚓之属拼过生死外,便连鱼也未曾杀过。陡然面对这样一只庞然大物,迟疑着不敢上前。莫骥盛道:“怎么?不敢?”他心中怕极,嘴上却不肯服软,道:“不…不怕。”语调微颤,却唯有一个“怕”字方能形容。
刘清婉张大双目,目光依次从莫骥盛莫镝和黑子身上移过,心中不由担心。莫骥盛道:“你手上不是有匕首,为何还不去?”春晓接口道:“镝儿还小,叫我来吧。”说着便欲起身。莫骥盛哼了一声,她觉察出中间不快之意,便不敢起身了。莫镝心中一横,抬步朝黑子走去,突听太爷爷“嘿嘿”一阵冷笑,说道:“不成器啊,我叫你牢牢记在心中,转眼就抛到脑后去了么?”心念电转,忖道:不行惊天动地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这世上绝然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想到这里,胆气一豪,吐出一口气来。继而盘算道:这匕首太短,我若一下刺不死黑子,它若不咬我,那可该叫猫了。双目四下里一扫,见门后柴堆之上,放着几根儿臂般粗细的长棍,将匕首插在腰间,取了长棍过来。莫骥盛见他这番举动,已明其意,默默点头,朗声道:“胆识胆识,胆在识前,无胆便无识!”
莫镝一听,便知太爷爷又在教自己,心想我若不杀黑子,太爷爷定也不再教我了。迈开步子,逼到黑子身前,举棍要打。春晓虽不知道老少爷儿俩说的什么,料想莫骥盛必有深意。终是不放心,起身护到莫镝身前,一旦发生意外便能及时救护。
黑子在家常受孙向东棍击,一见棍子袭到,本能匍匐在地,浑身瑟瑟发抖,哀呜不已。莫镝心中一软,这一棍子就如何也打不下去。黑子趁机跃到远端靠墙的位置,觉察到人无害己意,雄风大振,冲着莫镝吠叫不已。突然刘清婉道:“镝哥哥,恶人害你家人时,可曾心软手下留情么?恶人如狗,你打它时,它向你摇尾乞怜,你一旦心软放过了,这不,它又向你汪汪直叫。要是你再把棍子丢掉,难道它就不会反咬你一口么?”
春晓望向刘清婉,心想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说出这一番话来。随即想到定然是莫骥盛所教,也便明白他的用意了。暗想莫伯伯和文远兄弟平日里就心慈手软,若非有爷爷镇着,只怕这家早也就垮了。见莫镝面色仍有不忍,道:“镝儿,心肠若不冷些硬些,你岂不叫人欺负?”见莫镝向前跨了一步,却又退了两步,不由暗自摇头。却听莫骥盛道:“你要打狗,它自然咬你,若是喂它吃面呢?”莫镝面露喜色,扔了棍子将春晓端来的面条倒在近端。而后拉了春晓走向一旁,又捡起棍子藏在背后,似是不让黑子瞧见。春晓不明其意,心中大奇,待见到地上白面条,又不由得可惜。这年月白面之稀,无异于金银。她连跑了几个村镇,才换回一斤二两面来。本意是安慰莫镝,不想竟便宜了狗肚子。
黑子已饿了一天多时间,见食物就在眼前,哈喇流了满地。只是见恶人环伺,始终不敢走近,不时望望莫镝,又望望地上面条,口中“呜呜”低吠不已。莫镝也不理睬。如此试探几回,黑子见并无异动,再也克制不住食欲,扑到面条前大口吞食起来。莫镝这才悄悄逼了过去。狗进食时性情最戾,见他靠近,目露凶光,狠狠盯着他。直到他不再移动,这才又埋头进食。
莫镝又向前跨出一步,趁黑子不备,抡圆长棍,卯足力气砸在狗头之上。用意本是一棍子将它打死,显然功效不大。黑子“嗷呜”一声,人立起来恶狠狠扑向他。刘清婉登时骇极,惊叫一声。赵春晓忙赶至身前,将他抱开,自己吓得脸色发白,连叫侥幸:幸亏镝儿站在近端,黑子虽然人立起来,终于受绳子所限,扑他不着。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莫镝适才前进一步却又退后的用意。那时黑子在远端靠墙处站立,镝儿若冒冒失失过去,这一棍下来,不免就被恶狗扑到。心中不由赞道:好聪明的孩子!凝目于他,显然叫吓了一下,面上却无慌乱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