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骥盛“哈哈”笑道:“好!镝儿,将棍子交给你大妈吧。”春晓微微一怔,心道:爷爷竟还叫镝儿认我!面上现出狂喜之色,两行热泪滑出,接过棍子,也顾不上黑子已养了几年时间,双手抡圆,一棍将它打昏过去。莫骥盛又吩咐道:“镝儿去用匕首把狗宰了吧。”莫镝眼见黑子侧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额头冒血,两颗白森森的犬牙龇在嘴边,又是可怜又是可怖,心中实不愿再刺它一下,迟疑道:“它…它不是死了么?”
莫骥盛道:“去!”说这话时双目望着半空,声音低沉,却有一种迫人的气势。莫镝心头一凛,拔出匕首走到黑子身前,在春晓指点下,朝喉管刺去。那匕首锋利无比,他手上稍一用力,便贯穿了喉管直没至柄。登时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他忙松开握着匕首的手。只见黑子这时睁开眼睛,浑身力气似也随着血流倾尽,再也动弹不得。目光中竟似流露出哀戚的神情。莫镝心中一紧,顾不得拔出匕首,飞也似地奔进堂屋,扑进太爷爷怀里。
春晓帮忙取出匕首,见匕身竟没沾染一丝血污,颇觉奇怪,送到堂中。莫骥盛轻轻拍着莫镝后背,笑道:“古人有屠狗英雄,今日我镝儿也成了个小英雄。小英雄,还不求你大妈给咱们做顿饭来。”刘清婉笑靥如花,便似受褒得是自己一般,悄悄握住莫镝的小手。春晓不由得一怔,向莫骥盛望去,只见他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已露出油尽灯枯的迹象来,体会到他此时心境,眼圈一红,泪水涔涔而下。莫骥盛见状,道:“去吧,先不用叫人来了,让我陪孩子安安稳稳吃顿饭。”春晓掩面而出,找人将黑子抬出,洗剥一番后自去烹饪。
莫骥盛又抚慰一阵,见莫镝平复下来,道:“镝儿,杀狗之前先喂狗,你可知道是什么道理么?”莫镝想了一会儿,道:“我,我…”心中所想,却是表达不出来。又道:“求太爷爷教我。”莫骥盛道:“这就叫谋藏于心,心与迹异。谋藏于心是说你心中所想,在行动之上却叫人察觉不出。在你拎棍子打狗之前,你想想是不是一心想要杀狗,但狗却并不知晓?”莫镝点头道:“是呀,那时它还不咬我呢,直到我拿起棍子。”莫骥盛道:“不错,你已明白利与害了。心与迹异的意思却比谋藏于心又进了一步,非但不让人觉察出你的意图,更要让人以为你往反向行动。你本要吃狗肉,丢了食物给它,岂不变成了喂狗?它又怎么会咬你呢?”莫镝面露喜色,连连称是,又道:“如果我当初就先喂狗,也就不必费先前的工夫了。”
莫骥盛笑道:“现在总算是通了。我再问你,狗从哪里来?肉又从哪里来呀?”莫镝刚要说狗是孙二伯的,肉是狗身上的。又觉太爷爷定然有别的用意,绝不至于这么简单。暗想太爷爷叫我取用别人东西,这狗么,自然是取自孙二伯。待我将狗杀了,它也就为我所有,由狗到肉,并未取别人东西,可是却要大妈帮忙才能有的。好像我又从大妈身上取了东西来,那又是什么?将自己心中疑问说了。莫骥盛道:“镝儿,你从大妈身上取的东西叫做力。木头变成柴,总得有樵夫用力吧。禾苗生成粮食,总得有农夫用力吧。世间万物,莫不由力而生成。你用樵夫之力,自然有柴可烧,而柴不为樵夫所有;用农夫之力,自然有粮可吃,而粮不为农夫所有。你取人财物,那物却为别人所有。比如刚才你牵狗过来,那狗是你孙二伯的。你若用你二伯之力养狗,狗岂不是你的?所以说,取物之道是为下乘,取力之道才是上乘。”
莫镝小脑瓜一转,问道:“也就是说刚才杀狗也不需要,只要取用屠夫之力便可,是不是太爷爷?”说这话时语音微颤,显得极为兴奋。莫骥盛点头认可,又缓缓道:“汉高祖刘邦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与项羽一比,可谓是土鸡比之于凤凰。却为何竟能打败项羽,定鼎天下呢?只因他善于取力。智谋不成,便取张良之力,政略不成,便取萧何之力,武功不成,便取韩信之力。所以善取天下之力者,无所不有,无所不能,而能因天下之力终成一人之功!”
莫镝乍闻初见如此妙法,眼前似展现出一派从所未见,便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崭新天地,脸上现出狂喜之色,口中喃喃道:“取天下之力…无所不有…无所不能……”莫骥盛道:“取物之道,原本并不足取。只是你年龄太小,若不从简单入手,极难领悟更深一层次的道理。另外也是怕你无法存活,我才出此下策。可是你要记住,一旦过了十六岁后,取物之道便不能再用,就是想也不能再想。否则,太爷爷饶不得你!”说到后来,声色俱厉。莫镝心头一凛,忙答道:“是,镝儿记住了!”
莫骥盛抚了抚他的小脸,目光中露出慈爱之意,道:“适才太爷爷教你的,全是做事的法子,中间暗含的道理,你现在所能领略的仅只皮毛而已。好比学诗,便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也不能人人成李白杜甫那样的大诗人。高下之分,就只在见心明道之上。”莫镝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显然不能理解。莫骥盛又道:“你只记住四个字就是,神闲气静。”莫镝问道:“什么是神闲气静?”莫骥盛笑了笑,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除死无大事,日后不管你做什么事,都要像平日吃饭一样,渐渐也就能达到神闲气静的境界了。”莫镝默默记在心中,静听太爷爷还有什么指教。
莫骥盛沉吟一会儿,道:“好啦,也没有什么了。镝儿,你…性格中有个弱点,”略微一顿,又道:“可是现下看来,又是一个极大的优点。也不用跟你点破…这么说吧,当年楚汉争雄,项羽对刘邦说,天下纷争,全因咱们两个。不如我跟你单独决斗,就不要再让天下百姓受苦啦。刘邦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镝儿,这个笑字用得极其传神,日后你若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只把这一笑字细细把玩,当能迎刃而解。”莫镝凝神苦思,实不知这一“笑”字有何妙用,默默点头。
莫骥盛从案头取过两本书来,交在莫镝手中,缓缓道:“我这一生,自十五岁致学,到而立之年,周身如刀,行于世路之上,披荆斩棘,无往不胜,睥睨天下而不可一世;四十岁而后,英华渐隐,锋芒不露,唯胸臆中杀气凛凛,动心转念间,天可倾,地可覆,无不运转如意;渐老渐闲,及至手中无刀,胸中更无杀气,随所而止,随所而安,忘身于江湖之中!镝儿,这两本书你收好了,倘若日后能够读通,或者可与太爷爷比肩……”听到这里,莫镝心中一凛,忙起身跪在地上,双手捧书高至头顶。听他又道:“要说再有什么进境,那可就难喽。”面色一转,不胜萧索之意。莫镝只觉说不出的激动,口干舌燥,道:“我只要学到太爷爷一两分的本事,也就心满意足了。”起身看时,见那两本书分别是《道德经》和《南华经》,如获至宝,小心放在怀中收好。
这时赵春晓端来做好的狗肉,一色清炖,一色红烧,一色碳烤,显是费了不少功夫。她将餐桌移到竹榻旁,布置了碗筷侍立在旁。莫骥盛问道:“孩子呢?”春晓道:“随仲权置办…东西去了。”心头一酸,声音又复哽咽。莫骥盛道:“向东还皮么?向阳虽好,终是懦弱了些,你可要多上点心。”说着望向于她,道:“好孩子,这一生…可委屈了你!哎,叫你刘叔叔来见我一面吧。”
春晓听他对家人之死始终不露怨怼之意,言语中反而虑及自己和孩子,心中更是歉仄无比,登时泪如雨倾,夺门而出。莫骥盛亲自喂两个孩子吃饭,见莫镝吃得汁水淋漓,笑道:“狗肉好吃吗?”莫镝不住声地连称好吃,又催道:“太爷爷也快吃些。”刘清婉取出手帕,将他口边汁水抹去。莫骥盛道:“《道德经》中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镝儿记好啦,要吃狗肉,先得杀狗。”莫镝心道若为这样好吃的肉,杀一条狗子却也值了。连连点头。
莫骥盛这时将家史慢慢说给他听,待他吃完,又道:“镝儿,咱们家中有三件宝物,一件是太爷爷手中的铁杖,另两件分别是家谱和一枚玉佩,可是家谱和玉佩已于前日叫贼给偷了。”刘清婉插口道:“是呀,的确叫人给偷了。”小脸一红,吐了吐舌头,连忙打住。
莫镝恨恨骂了句“狗贼”,问道:“太爷爷,你知道是什么人偷了去么?我又该怎么寻找?”莫骥盛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偷得,但你只要收好铁杖,贼自然会来寻你的。家谱你是见过的,玉佩却未曾见过,这里我画了一张图。”说着抽出一方纸打开。
莫镝瞧去,见纸上画着两幅图案,左首一个是长方形,上端有环扣,下端有挂穗,图形中间写着“公忠体国”四个字,一望而知便是玉佩。右首却是一个圆形,中间画着一个方孔,却不着一个文字。莫骥盛略加解释,道:“玉佩和家谱对咱们莫家意义非同小可,上边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务必要找到它们。只有找到了,才是咱们莫家真正昌盛的一天。这下边乃是一个圆方图,我教你万人敌的法门若有不懂之处,尽可在这图上找到答案。你要收好喽。”莫镝小心收了起来,听太爷爷又道:“我再教你最后一句话,永远不可轻信别人。”声音渐渐低沉。抬眼望去,只见他面如金纸,双目黯淡,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太爷爷?”
莫骥盛微微一笑,道:“你别怕,太爷爷也该启程了,扶我躺下。”莫镝和刘清婉忙扶他躺下。莫镝想起这一别便是十年,不由得心中一酸,泪水落下。莫骥盛抬手抚着他的小脸,道:“好孩子,太爷爷虽然去了,可是还有你刘爷爷,叶奶奶和你婉妹妹这些亲人,那也不必,太…太伤心了。”话中也已有哽咽之意。
刘清婉问道:“亲人是别人么,太爷爷?”莫骥盛道:“自然不算。”刘清婉登时双目放光,射向莫镝的目光中透着无限喜悦,意思仿佛在说:“我的话你可不能不信。”莫镝抹一把泪,问道:“太爷爷,咱们还有别的亲人吗?”莫骥盛眼前浮现出一条条身影,缓缓道:“有啊,你爹爹的干爹,也就是你干爷爷马光汉,你蒋承德伯伯,德儿,信儿…呃,还有你吴笃信伯伯。哎,也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回家,回家……”双目微瞑,似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