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瑜面色一变,厉声道:“臭小子,贱丫头给你的猪食狗食都是香的,偏我给你的就是臭的么?”那方脸少年一见妹妹发火,双手一招,五个少年分作五路围了上来。桑展正对眼前局面茫然不解呢,待见五人似要动手,连忙起身护住。沈君瑜转头向她哥哥没好气的说:“我叫你动手了么?”一双眼睛又复盯着莫镝。那方脸少年白讨了个没趣,颇为懊恼,右手一挥,那五人又退了回去。桑展一屁股坐到地上,骂道:“他妈的,又被几个儿子消遣了!”
莫镝直视着眼前少女,昂然道:“我知道谁叫你来的,你要打我、折磨我,尽管把招数统统使出来吧,皱一皱眉头的都不算英雄好汉!要是想羞辱我,嘿嘿,门儿都没有!”沈君瑜微微一怔,便明白过他的意思,心想原来你是为这个才不要我的东西呢,那我可错怪你啦!却刮着粉脸取笑道:“不羞不羞!英雄好汉也是自封的么?哼,个子还没我高呢!”桑展见这小姑娘一会儿恼、一会儿笑,心中着实哭笑不得。适才他被这帮小子折腾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不想指使之人,竟是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暗想今日之事要传了出去,老桑岂不被人笑掉大牙?忍不住白了一句:“我家小少爷是吃不上肉,那才没你长得快呢!再过两年,他一只胳膊也把你抱上炕啦,到时瞧你还敢说他不是英雄好汉么?”
沈君瑜晕红双颊,一脸娇羞。她虽年纪尚幼,却也知桑展之言并非什么好话。微一凝神,板起面孔道:“你这胖子净爱瞎说,要再瞎三瞎四,瞧我不叫他们抽你耳刮子才怪呢!”桑展哈哈一笑,暗里瞧她神色,扭捏之中似又带着三分欢喜之意,心想莫非这小丫头片子瞧上小少爷啦?沈君瑜斜眼瞧着别处,虽极想看看莫镝,却终是不敢,道:“你再跟这胖子一起,便是做了英雄好汉,那也只是会欺负我这小丫头,哼,还是不羞!”弯腰从地上捡起那袋东西,拍了拍灰土,打开了递在他眼前,道:“你睁眼好好瞧瞧是什么!”
莫镝一看,果然是一块上等牛肉,听她道:“你以为是陆家哥哥叫我来的?凭他也差得动我吗?我在肉里下了毒药,专程来毒死你的!”说着撕下一条,放在口中吃了。又撕下一条递到他唇边,问:“你敢吗?”他半日未食,甫一闻到肉香,已是按捺不住,再受她这么一激,张口将肉含进嘴里。
沈君瑜本是诱他来接,目的虽已达到,但叫人看来,仿佛是自己动手喂他一般,连忙缩手。向众人瞧去,只见各人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更可恨的是哥哥,干脆背对着自己,便如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由又羞又气,向莫镝骂道:“臭小子,你属狗么?”莫镝冷笑道:“我属狼的!”挥手抢过她手中牛肉,地上一坐,向桑展道:“老桑,咬不咬得动肉呀?”她本要再骂,好解了自己尴尬,但一见到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心中又觉说不出的喜欢,骂人的话也便抛到脑后了。
桑展笑道:“馋得都想抱着石头啃了,又怎会咬不动肉呢?”莫镝将牛肉撕作两份,大的送进他口中,小的自己一口吞掉。桑展又笑:“今天可真是怪了,老桑怎么就成了娃娃,叫人打一巴掌再给颗糖吃?他妈的,好歹算是够本了!”沈君瑜小嘴一撇,道:“胖子,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若不是听你刚才骂他,我的东西就是喂狗,也不给别人的!”桑展心想侥幸侥幸,若非俺老桑骂人有功,只怕吃不上牛肉又得讨顿打啦。又一想,不对呀!这丫头待人都不知怎样好呢,又岂会真得骂他?多半知道我骂人的苦心,这才赏我口吃的呢。想到这里,不由笑道:“你这小姑娘待人倒好!”
沈君瑜道:“你也知道?”又叫道:“喂,臭小子,你叫毒死了吗?”莫镝不睬,自顾对桑展说道:“你这一顿打,可算是替我挨的,我心里可过意不去。”说到这里,转头望着沈君瑜道:“小妹子,你放他走吧,打我一个也就够了。”沈君瑜身子轻轻一颤,晕红双颊,忙转过头去,道:“你,你叫我什么?谁说要打你呀?”语气中似又漾着极喜的神气。突听桑展大叫道:“放屁,住口!”不由得一惊,气冲冲道:“你这胖子大呼小叫的干嘛?”
他适才从二人话语中,已知自己这番遭际的来由。原想打了也就打了,含糊过去,也免得莫镝歉疚。听他这样一说,足见其心光明磊落,待自己更是出于至诚,心中不由得感动,正色道:“小少爷,难道刚来时你就已知道是这丫头打他老…俺老桑?桑二看出来了,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别说挨一顿打了,就是将这条老命送在这里,俺也在所甘愿!你要再婆婆妈妈,难道桑二就没大耳瓜子送你吗?”
莫镝听了“哈哈”大笑,握了他手,向沈君瑜道:“小妹子,你尽管放马过来,且看是你的虾兵蟹将中用,还是我们更胜一筹!”说话时睥睨傲视,语气中更透着豪情万丈。桑展暗暗惊佩,若非眼前之敌尽为小儿之属,定也要随他大叫一番,以振士气。沈君瑜笑道:“不羞不羞,明知我不会将你怎样,却来逞什么英雄?”莫镝一愣,问道:“你设下这么个圈套,难道不是为报仇而来?”沈君瑜道:“咱们有仇么?上次…”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红,又道:“我说服了你,那就是真得服你,你不信么?你刚来时向人动手,可曾见过别人还手么?那是我吩咐过的。”莫镝一想,适才情形确是如此,否则自己一早就给人拿下了。一时摸不透她的用意,又问:“那你为何而来?”沈君瑜轻捻辫梢,道:“我爹爹很喜欢你,我想,想带你去见他。”
莫镝更觉诧异,问道:“你爹爹又没见过我,怎会喜欢我呢?”沈君瑜道:“我…我跟他说了上次的事情…”说到这里,二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色均是一红,又避了开去。桑展见二人面色有异,忍不住问:“什么事情?”沈君瑜神色一变,面上如罩了一层寒霜,大声道:“哥哥,快把这胖子的耳朵割了吧。”桑展哈哈一笑,道:“俺老桑若少了这双耳朵,可就不大漂亮了!小丫头,我退避三舍,总该可以了吧?”说着起身退开几米,侧着身子躺下,右手往脑袋上一支,合了双目。沈君瑜见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你这胖,胖大叔倒也识趣,那就不割了吧。”又哼了一声,骂道:“你很美么?我只怕你再少了耳朵,岂不把人给吓死?”说到这里,自己忍俊不禁,双手掩着小嘴吃吃笑了起来。她哥哥见此情形,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若当真割了那胖子的耳朵,可就要难为死我了。
她又向莫镝道:“臭小子,你对别人说了没有?都是你害的,叫人笑死我吧,我不理你啦。”说着一跺脚,转身背对着他。众人均想你要当真不理人家,只消走了便是,又怎会连半步也不舍得挪动一下呢?但知她刁钻古怪,别说取笑啦,便是辞色稍有不对,定也要吃尽她苦头,因此谁也不敢妄发议论。眼见她娇嗔痴怨,一脸小儿女情态,又想我昂藏男儿,却受命于这小丫头,顿生明珠暗投之太息。莫镝道:“我没向人提起过,你放心吧,没人会笑的。”
沈君瑜叫道:“你还说,还说!不是故意叫人往歪了去想?嘿嘿,也说不定这里就有下流坯子,心里正想些什么胡事呢?”说话时双目环顾,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众人心知只要被她盯上,必然少不了苦头,均低眉垂目,效老僧入定状。莫镝眼见这些少年打人时有如虎狼,不知为何却惧怕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心中暗自称奇。
沈君瑜冷冷的道:“你们都退下吧。”众人如蒙大赦,连忙退后三五尺,似又怕她孤身犯险,出什么意外,皆不肯走远。她却仍不转身,又恨声道:“臭小子,别人不笑,难道你就不笑么?”莫镝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笑了?”沈君瑜道:“嘴上不笑,心里就不会笑么?”莫镝一听,肚皮直如笑破一般,拼命咬住下唇,才勉强克制住,道:“嘴上不笑,那是怕你打落我牙,心里那就更加不敢了。牙少了还能喝水吃粥,却没听说过谁缺了心眼还能活着呢。”沈君瑜格格一笑,侧过半张粉脸,笑觑着他问:“臭小子,这么说你是怕了我么?”莫镝望着自己双脚道:“脚啊脚啊,你敢说不怕这位小妹子吗?当心她把你给割了,火上一架烤来吃了倒也不妨,若是泡在药酒里,折腾得你死不死、活不活的,岂不糟糕?”
沈君瑜笑得打跌,转过身子,却又蹙了眉头,小嘴一努,做了个讨厌的神情,道:“臭小子,说得那么恶心干嘛?不准再说了。”莫镝瞧见她这副神情,不禁心头一震,暗想娘见了讨厌的东西,也是这个样子。却不知世间女子笑颦痴怨,神致之间颇有相似之处,他心中对褚双思恋固深,自一见到美貌女子,便不由产生类比相似之感。这样痴痴望着她,见她盈盈走来,又险些脱口叫娘。待她走近,闻到一股淡淡清香,赞道:“你身上真香!”沈君瑜面色一红,垂了头道:“你再说胡话,我真不理你啦。”莫镝道:“你身上本来就好香,这也算是胡话么?”听她哼了一声,似有不快,忙道:“好啦好啦,算我错了,行不行?”先前她理不理自己,他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但此时情难自已,却是真怕她不理自己。沈君瑜道:“是就是,算你错啦?难不成是我冤了你么?”莫镝只好又道:“是我错了,这样总合了你的意吗?”
沈君瑜格格一笑,道:“这还差不多,你起来,坐在地上不嫌脏吗?”见他起身,又指点着拍打灰土,瞧他不细心,便只好自己动手。待整理完毕,笑着打量一番,道:“干干净净不是挺好,跟谁学不好,偏学那邋遢胖子干嘛?”说着向桑展望了一眼,瞧他似已睡着,才又道:“我刚才说到哪儿了?都怪你,打断我说话。”莫镝心想明明是你岔了话题,却怎来怪我?知自己稍一反驳,定又惹她一通道理出来,也不计较,老老实实告诉于她。沈君瑜续道:“我爹爹听了以后,说‘能胜我家丫头的,那可当真是个好小子!’你听我爹爹夸你呢!”说到这里满面喜色,显得极是兴奋,“他极少夸人,就是对着哥哥,也一向是骂得多,夸得少。他要不喜欢你,也不会这样了。”
莫镝心想能胜过你,那也不算什么本事。沈君瑜似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冷的道:“你心里定是在瞧不起人了?嘿嘿,我爹爹说我是投错了胎,可惜是个姑娘,否则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又有什么稀奇的?我却想姑娘又怎么了,一样叫人服我怕我,那才是呢!”莫镝笑道:“我就对姑娘你又服又怕的。”沈君瑜嗔了他一眼,道:“臭小子,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了?又是跟那胖子学得?”桑展听到,心中暗笑你这小丫头倒是护短,一有错就全往外人身上推,难道俺老桑身上就没一点儿好处?
莫镝又问:“后来呢?”沈君瑜道:“后来爹爹问你…你生得好不好。我说,说挺…挺好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突然又大声道:“你好么?我瞧着也只比猪八戒强上一丁丁点儿。”伸出白玉似的右手,拇指摁在小指上,比拟着微小之差。莫镝微微一笑,也不作答。听她又道:“爹爹说‘这可好了,等将来把你…’”说到这里,似想到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红晕双颊。莫镝虽不识得风情,但见她美艳绝伦,不可方物,亦不由得怦然心动。听她续道:“那日陆家舅舅过来提起你。”他本要问陆家舅舅是谁,随即想到定然是陆方平的父亲,也便止住。“…爹爹这才知道你原来竟是故人之子。他曾与你家人见过一面,对他们很是敬重,又说若不是当初为了救任师公,他定能救下你家人的,他心里可懊悔得紧,为此任师公还打了他一顿呢。”
听到这里,莫镝立刻想起葬礼那日,最后赶来祭奠的一个任姓大汉,问:“你说的任师公大名可是叫任弘毅么?”沈君瑜道:“是呀,任师公是我爹爹的老师,我可好久没见他了,都不知他被人放了没有。”莫镝一听,想起那日任弘毅是被人绑缚到墓地的,一晃将近两年了,却仍未脱困,不自禁有些同情他。沈君瑜道:“我听说你家人死了,很替你难过,又想你住在别人家里,人家肯定不会真心待你,心中又很是担心。”莫镝抬眼打量她,见她面上现出难过之意,知是真情流露,不禁感动,道:“谢谢你记挂着我。”沈君瑜道:“我便求爹爹把你接回家住,他很是喜欢,说自该不遗余力将你拉扯长大,又说这就不是半个儿了,我只待他如亲儿养育。还说待你长大了,形势也好了,不论你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他都一定帮你办到,你说好不好?”
莫镝心念一动,问道:“什么事情都能帮我办到?”沈君瑜道:“是呀,不过要等到将来,咱们…”面色一红,含混过去,又道:“现在他也只能替你做一件事,就是把害你家人的恶贼煞面城隍给宰了,你喜欢么?”莫镝一听,又是欣喜,又是酸苦,不知觉两泓眼泪涌至眼前,怕一张嘴便要溢了出来,忙摄住心神,极力忍住。沈君瑜看到他这副模样,自己眼圈一红,也险些哭出来。
这时桑展突然问:“小姑娘,你父亲名讳可是上振下邦?”沈君瑜道:“是呀,你怎么知道?”又面孔一板,道:“死胖子,谁叫你偷听我们说话的?”桑展笑道:“我又不是聋子,像你爹爹这样的大英雄,岂能没有听过?”又补一句:“你的话是自己飘进我耳朵里,却怎怨得了我?”心想怪不得这小丫头小小年纪便能驱使这么多人为她跑动,原来仗着老子威风。又想若是对莫镝的这番承诺果真出自沈振邦之口,倒也不算夸口。
原来自任弘毅出事之后,便由沈振邦接管一方。其时正是叔季之世,乱正反复。凡所居于上位者,栗栗自危,能够自保已属难矣。沈振邦却大刀阔斧,一面勒令政事,一面整顿农事。虽有无可奈何之处,便如此次饥荒,但程度之小,其人则功不可没。难能可贵之处,则在他虽处风口浪尖,却能久立不倒,足见刚柔并济,手段非凡。因此桑展才称其为英雄,沈君瑜一听,满面得色,道:“你这胖子眼光倒也不错,我劝你赶快闭上耳朵,否则…嘿嘿。”桑展笑道:“这是要拿俺老桑耳朵泡酒么?不敢听,不敢听。”双目一合,不再做声。
沈君瑜便不再理睬,向莫镝道:“你跟我回去好不好?”见他踟蹰不答,又道:“你怕不好向人家张口么?不用担心,爹爹本就打算好了,等夏收一过,便去跟刘清婉家人提的。我本该早点儿来寻你,可是爹爹不叫我出门,吓唬我说当心叫人给捉来吃了,这才拖到现在,害得你吃了不少苦头。哼,别人又哪儿会像我一样待你好呢?以后你到了家里,想吃什么,我就叫娘给你做什么,你喜不喜欢?”
莫镝见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求恳之意,仿佛生怕自己不肯一般,又仿佛她劝自己所做的不是美事,乃是一桩棘手之事,险些当即便答允了她。终于想到爷爷奶奶还有婉妹妹待我同家人一般,我若撇下他们受苦,自己却去享福,那可当真是猪狗不如了!又自犹豫可是…哼,我有手有脚的,难道不会自己报仇么?道:“小妹子,你待我的情意,我很感激,可是我不能跟你走。”沈君瑜急道:“为什么呀?”莫镝道:“爷爷奶奶待我恩重如山,我若瞧他们落难,便一走了之,岂非成了狼心狗肺之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今日我跟你走了,倘明日再有人许下好处,叫我随他去,你能保证我会不动心么?这样一来,不光别人瞧不起我,连我自己也瞧我不起,还配做人嘛?”
沈君瑜听他这样一番道理,实是无可辩驳,虽一脸失望之色,心中却又觉说不出的欢喜高兴。便似他亲口向自己许诺:我若跟你走了,便是别人再如何诱惑我,我也不会动心的。桑展听得心胸大畅,大叫道:“说得好,小少爷!果然是名门之后,不负你家老太爷素来的威名!”
他从沈君瑜的话中已猜知其父沈振邦有意将她许配给莫镝,心中不由感慨我若有个闺女生得跟他家丫头的模样,那也定要许给小少爷的。又想只是小少爷已与刘家丫头订了婚了,他是大英雄,定不会抢人女婿,怕是多半不知了。又说等夏收之后才向刘家提起,自是那时刘家困危,易于松动。若刘家允了,自不免有嫌人拖累之意,若是不允,沈振邦又有趁人之危之嫌。说来说去,总是应在小少爷身上。既然叫俺老桑碰上,那可得防患于未然。想到这里,便道:“小姑娘,你是看上我家小少爷了,要给他当媳妇儿么?”
沈君瑜见他突然起身,便似心事叫人撞破一般,已是羞得满脸通红,再一经他这么叫来,更加无地自容,只叫了一个“你”字,一跺脚转过身去,心中却想他是不是在看我?他知道了会不会喜欢?桑展笑道:“这可有些不大好办喽,小少爷跟他的清婉妹子已是有了婚约的。你要愿意,入门也只能做小的,到时就怕你爹娘不允,再说现在也不兴什么小老婆、姨太太了。”沈君瑜突然转过身来,手指着桑展厉声道:“你胡说什么?”莫镝本也暗怪桑展口无遮拦,却未料到他这几句玩笑,沈君瑜听后竟是俏脸生煞,身子微微颤抖,似已怒极。
桑展大喇喇道:“这可不是老桑胡说,咱们东西王庄的人哪个不知?等他们大婚时,老桑还要去讨杯喜酒喝呢。你说好不好,小少爷?”莫镝极是尴尬,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沈君瑜见他这一副神情,已知桑展所言不假,冷笑道:“怪不得不跟我走呢,原来是舍不得小媳妇儿。哼,稀罕你么?”又大声道:“哥哥,咱们走!”话音一落,便听见莫镝冷笑声,他道:“叫人就叫人,还怕我们两个大男人拿你一个小丫头做质吗?”沈君瑜面色半青半红,道:“你…你是鬼吗?猜出来又能怎样?绑也要把你绑回去!”又大叫道:“哥哥,你叫人将这臭小子绑了,这死胖子若敢生事,便将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丢到河里喂鱼吃。”
桑展一愣,才知沈君瑜先前话语乃是缓兵之计,怕自己和莫镝向她下手,才谎称要走呢。不禁暗笑这丫头倒是一肚子鬼主意,又想莫镝转瞬便能猜出她的用意,自己是望之莫及了。本来擒贼先擒王,但莫镝已有言在先,他自恃身份,更不好向一个黄毛丫头动手,只好眼睁睁看着一帮虎狼少年围拢上来。莫镝听沈君瑜说的恶毒,不禁骂道:“你这小姑娘心肠怎么这样坏呢?”沈君瑜见二人果真不向自己动手,索性不走了,道:“你才知道么,臭小子?”又问:“那你是要粘着我呀还是磨着我呀?”莫镝微微一窒,默想她待我的用心是极好的,方法却又这样霸道,实不知是对自己好还是不好。沈君瑜见他不答,面色一寒,道:“你就只认得那贱丫头吗?”他斥道:“不准你骂她!”
沈君瑜向后一跃,众少年立刻将莫、桑二人围在垓心,她才叫道:“我偏要骂她!”说着便臭丫头、死丫头、疯丫头骂了一通,又道:“你气死了没,臭小子?”莫镝傲兀不理。沈君瑜更是大怒,道:“臭小子,叫你不理我,等捉你回去,天天赏你皮鞭吃,辣椒水、老虎凳有你受的呢!你们都傻了么,还不动手?”
众少年一听,慢慢靠了上来。突听一人叫道:“小崽子,原来你在这里!”说话之人正是在林外看守的长脸少年,适才他听到沈君瑜大叫“咱们走”,因此赶来会合。待一瞧见莫镝竟在这里,又惊又诧,脱口便骂了出来。沈君瑜一听,心头大怒,暗想他也是你能骂的!冷冷的道:“崔耀辉,你这蠢小子怎么放的人进来?”叫崔耀辉的长脸少年听她当众唤自己作“蠢小子”,登时涨的满脸通红。暗想自己被这小子耍得团团转,若叫人知道了,那可当真是名副其实了。迟疑着不肯张口,突听她一声呵斥,道:“说!”知自己面子是保不住了,若再讨一顿打,那可不值当。忙将先前事情一一道来,至于莫镝如何出现在这里,他想破脑袋也思索不出,只好含混过去。饶是如此,仍听到四周一片嘲笑之声。心中恼道他妈的,有本事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沈君瑜也忍笑骂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吧!”他才悻悻离开。
桑展听罢大笑,道:“这可巧了小少爷,俺老桑刚刚还说跟龙王爷是兄弟呢,就不知能不能高攀得上?”莫镝一听,立刻大叫道:“桑二哥!”桑展笑道:“好兄弟!”一把抱起他放在自己肩头,叫道:“好兄弟,咱们兄弟齐心,合力断金!”莫镝居高临下,豪情万丈,道:“正是,打他狗日的!”沈君瑜翘头望着他,道:“坐那么高干嘛?仔细摔你屁股!”又问:“臭小子,刚才你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摸进来的?”这一言登时道出各人心中疑问,纷纷将目光望向他去。莫镝道:“凭什么告诉你?”沈君瑜哼了一声,终于道:“顶多我不再骂刘清婉了。”莫镝见她一脸渴盼神情,才将计策说了出来。众人不约而同“哦”了一声,沈君瑜哥哥嗤笑道:“就这么个法子也能蒙人么?崔耀辉倒真是个蠢才!”沈君瑜白道:“属你聪明,你想得出来吗?”众少年本来都觉这法子不值一提,经这一言提点,均问自己,我想得到么?不由暗自摇头。
桑展放莫镝下来,盯着他脑袋,笑问:“兄弟,你这小脑瓜里莫非藏着什么玄机么?”沈君瑜冷笑道:“什么玄机?我看是浆糊,人家好心好意请你,却非敬酒不吃吃罚酒。”右手一挥,道:“带他走!”莫镝道:“小妹子,你待我好,我总是记在心里,可是我真不能跟你回去,你别再逼我了好不好?”沈君瑜断然道:“不好!”桑展打趣道:“小姑娘,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不是怕莫兄弟挨饿吗,只消见月往刘家送些米面也就是了。这样既能不伤和气,俺们也能常常念着你的好处。”沈君瑜道:“放屁,别人死不死活不活的关我什么事来?我只……”后边“在乎他”三个字便不好说出口了。莫镝冷冷道:“我的死活也不劳你操心。”沈君瑜神色大变,恨声道:“你!绑了,走!”
莫镝“刷”地从腰间拔出匕首,横在胸前。那匕首在日光映照下,闪着一抹寒光。沈君瑜冷笑道:“臭小子,你拿把修脚刀干嘛?”他一语不发,俯身捡起一根木棍,将尖刃对准木棍,右手用力,匕首破棍而入,他向下一划,只听“哧啦”一声,那木棍竟似变作了纸张,被划成两半。众少年相顾失色,均想这匕首要是在自己身上划拉一下,还不得肠穿肚烂呀。沈君瑜道:“你,你敢杀人?”莫镝冷笑道:“嘿嘿,我自然不敢了。”说着将匕首晃了一圈,寒光从各人脸上划过,众人触目惊心,均想这小子孤身便敢与咱们二三十人相抗,若说胆识超群,无乃太过。怕就怕是个不知轻重的莽小子,狠劲上来连天也敢捅个窟窿,更别说拔刀子宰人了。
沈君瑜见众人已有畏惧之意,心中骂了一句,道:“你的匕首终是个短物,没听人说过鞭长莫及吗?更别说你这修脚刀了。哥哥,咱们二十几个人找些棍子,还怕揍不过一个小鬼,一个胖子吗?”她故意将强弱之势强调一遍,自是激发众人斗志。否则二十几人竟叫一个小鬼吓破胆子,当真是叫人笑话了。桑展故意惊道:“兄弟,这样一来,咱们可就不占便宜了,怎么办呢?”莫镝猜他必有用意,便道:“二哥,你说该怎么办呢?”
桑展道:“以我说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咱们瞅准一人,瞧谁最凶、最恶,就朝他下手如何?”说着目光依次从各人脸上划过,那几个曾经殴打过他的少年纷纷垂头,生怕自己便成他下手对象。莫镝道:“二哥,这可有些伤脑筋啦,人家拿着棍子,咱们用匕首又怎么伤得了人呢?”桑展道:“咱们把匕首当飞刀使也就是了。”莫镝笑道:“二哥,就你那两把刷子,便是眼前立着一头大笨熊,怕也扎不准呢!”沈君瑜一听,格格笑道:“大笨熊不就在眼前,你何不自己试试?”众人知她趣的桑展,无不大乐。
桑展嗤笑一声,道:“这有什么难呢?兄弟,他们二十几个人,咱们只消往人堆里扎,哪有扎不中的道理?指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呢。”莫镝问:“什么意外收获呀?”桑展道:“你想啊,我本要扎人大腿,不料手上一偏,中了谁的眼睛,那岂不是大有收获?”众人一听,均想是呀,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呀!莫镝哈哈一笑,又道:“桑二哥,扎住别人我倒不怕,只怕你伤住了她,那可不大妙啦。”桑展心念一动,道:“你是说那个想叫你老公的小丫头?”
这一言一出,莫镝与沈君瑜皆面色大羞,沈君瑜本要破口大骂,但双目盯着莫镝,亟盼他如何回答。见他横了桑展一眼,才道:“小妹子待我好,你可…可不能伤她。”登时喜得心花怒放,暗想臭小子,总算你还有些良心!桑展道:“这个兄弟你尽管放心,桑二若伤了你小媳…小妹子,提头来见。”他本要说小媳妇,见莫镝适才满脸羞惭,才临时改了口去。众人原以为他是故意羞辱沈君瑜,这一改口倒似欲盖弥彰,想起先前沈君瑜喂莫镝吃东西,显是十分中意这小子,无不信以为真。
莫镝又向沈君瑜哥哥道:“沈家哥哥,待会儿你千万要躲远一些,虽然你带人打我们,哎,要伤了你,她可就不高兴啦。”听到这里,沈君瑜已知他这番话语,意在挑拨离间。暗中打量众人,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怕是多半在想你们兄妹叫我们帮忙做事,碰到危险却置身事外,那算是什么意思!情知便是自己解释,他们也未必相信,横了莫镝一眼,又不禁想他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想要问问,却终是难于启齿,思量再三,道:“臭小子,算你运气好,本姑娘头痛了,咱们来日方长吧!”莫镝情知她是头痛眼前局面,却又忍不住问:“痛得厉害么?”沈君瑜笑着瞥他一眼,飘然而去。众人随后跟上,顷刻间走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