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大道上稀疏地落着几片香樟叶,校长穿着那双毛发裉尽面露狰狞的牛皮鞋,昂首阔步。葛长征从隔壁班女生那里借来一面小圆镜握在左手,右手握着一把镊子,对着镜子拔胡须。天冷了,毛孔收缩得紧,每一下都十分痛苦,拔出一坨带血的肉来,龇牙咧嘴作狼嚎状。此时所有高三男生,除了少部分还保持着一张清纯的嘴,大部分都像兔子屁股似的,起了一层绒毛。而周教育此刻已经正式刮起了胡须。每天天不亮,周教育的电动剃须刀的马达发出滋滋的振动声,像一只被放大十倍的苍蝇在熟睡同学耳边回响。最终的结果是周教育被驱逐出寝室,以后他只能去校园大道上剃胡须了。
我虽然嘴上还没有像别的男生那样起一层浓密的胡须,但我身体的另一处却长出一圈绒毛来,这让我感到十分震惊。我保持应有的镇定,按捺住自己,静观其变。当我发现葛长征躲在后山用刮须刀往那儿把那些已经长出来的毛发刮掉时,不安的心才有所好转。其实自卑者并不只限于男生,女生中也大有人在。据说有女生因其前方发育超前,偷偷进行束胸。我突然发现尤的驼背,这个突然的发现让我感到震撼。按理说像尤这样极富个性,将来的女权主义者,不会因其某些地方早于别人,或高于别人,而出现含胸收胸的情况。我拿来典籍翻看,旁引博征后,得出结论,尤极富个人色彩的性格竟然缘自她的自卑心理,她是在掩饰这种自卑,抗拒这样的结果。我很想就这个问题亲自询问一下尤,或许还可以探讨一下。
相比之下,周教育的早晨时间是最精贵,他要比别人多花出十分钟刮胡须,而且他的屎也永远比别人多。别人一趟就解决了,他也许需要两趟甚至三趟,且动作极慢。
看似平静的富丽中学,私底下暗波逐流,暗涛汹涌。人们一边忙着学习,一边忙着束胸、刮胡须和上厕所。与此同时,最要命的是还得提防着校长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以及那张气吞山河的嘴。
周教育刮完胡须,用热毛巾敷在下巴上。我感觉有些夸张。他突然问我:“听说楚喜欢你,是么?”
我有些惊讶,连老实本分的周教育也察觉到了?真的会有这回事?我一拍周教育肩膀,说了声:“兄弟,别捂了,小心又蹿出一截来。”离开时猛推一把,周教育捂在脸上的热毛巾掉在地上。
天越发的凉了,越是高年级的女生,似乎要跟上外面的潮流,穿得少,缩着肩,那胸越发的含蓄起来。有意无意中,那些排列不匀的小山,在似说还休,似隐还露间高高低低,深浅不一。男生们个个血气方刚,但都没坚持一会儿,也都扣扣缩缩起来,像做贼似的,如果正赶上老师提问,像个太监似的上牙打下牙,永远一副吃一堑少一智的模样。只有楚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当课堂之上传来一片吸食鼻涕声时,她却安然无恙,稳如泰山。
下课铃声一响,众同学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室外,找可以晒太阳的地方去了。也只有楚宁神静气地坐在座位上没动。我还没迈出教室,被楚从后面叫住:“李安安,你的作业呢?为什么不交给我。”
我若有所思,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目的,大公无私也好,我都不希望她卷进来。那是一个无底洞,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陷阱。或许她是受之于校长的威严,或是受之于我妈一把血一把泪的诉说,人情我领了。我用颤抖的手将作业本拿到楚的面前,转身刚要出去,即被叫住:“你这道题错了。”我有些诧异,这是我最引以为傲的一次作业。楚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噗哧一声笑了,说:“你先出去吧,中午我跟你说。”
我出去看见葛长征正在校园大道上打狗刨式太极。看见我出来,冲我一抱拳说:“李安安,被找上麻烦了吧。”
我不屑地看了一眼葛长征,说了声:“幼稚。”
吴小飞走上来猛拍葛长征脑门,“这是多么高雅的一种麻烦,可不比你这狗刨式太极啊。”
葛长征伸手推开吴小飞,吼了声:“滚开!”
葛长征用憎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为了饭缸的事,他还对我怀恨在心。
我回教室时,葛长征也跟了进来,并在后面喊:“李安安,就你这副德行,楚怎么会摊上你,简直就是一人渣败类。”
我看了一眼楚,楚专注于书本,并没有被葛长征的话语惊动。
我怒不可遏,冲葛长征吼叫:“你妈怎么生的你,你才是人渣败类!”
“李安安,这是学校,不是放牧场。你想发泄,想游戏人生,可以离开教室,别影响别的同学。”刚才还专注于书本的楚,这会儿正怒视着我。
我是看在那只新饭缸的份上饶葛长征不死,卖楚一个面子。葛长征不停地咳嗽,翻眼溜喉地瞪着我:“就是,这种人早就该清除学校了。”
楚转向葛长征,说:“葛长征,你也好不了哪里去。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用功读书。”
楚对葛长征说话的语气没有向对我说话那么强硬,楚对我的“关照”和“强硬”很值得深思的。
不知道谁说了一声:“李安安,楚喜欢上你了。”
我下意识地去寻找说这句话的人,并看了一眼楚,幸好声音不大,没有被楚听见。若真被她听见事小,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吗,一个衣食无忧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能看上一个一无背景二无家世一穷二白的年轻人?那古代是有公主抛绣球给一表人才的乞丐,可那毕竟是传说。
中午,我早已将楚说过的事给忘了,往教室外跑时,被楚叫住。我回头看着楚,心想:她没必要如此执着,非得和我谈上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吧!
周教育端着一盆水进来,他是该洗洗他那张桌子了,上面扒满了精液、鼻屎,都凝结成痂了,甚至还有让人恶心的黄橙橙的颜色,令人匪夷所思。周教育过来时,我避让,周教育也躲我,二人撞在了一起。一盆水结结实实落在楚的身上。那盆水是滚热的,等我和周教育扭回头来看楚时,发现她的脸上煞白,大概是被烫着了。
楚两条腿一上一下,不停动弹。我感到问题的严重。
“要不把裤子脱了吧,别捂着了。”
楚两眼含泪,低声问:“脱下来吗?”
今天不知道是楚落魄还是我落魄,我有些手忙脚乱。我背对着楚,用身体保护着楚脱衣服。我看见周教育直愣愣站在后面,满面通红。我吼了一声:“把盆拿走。”
周教育慌乱地去地上捡拾盆,拖着肥硕的身子向教室外走去。
“看着点,别让人进来。”
听到我的喊声,周教育守在了门口。
“你没烫坏吧?”
楚摇摇头,脸却像西红柿似的涨红起来。
在保持了一分钟的沉默之后,楚表现出应有的镇定,说:“说说你的作业吧。”
都这种时候,这也太大公无私了吧。
我瞅了一眼楚那挂在“半山腰”的牛仔裤,不停地捋着自己的头发。
楚开始给我讲那道数学题。一会儿之后,她抬头看着我,问:“你有没有在认真听?”刚才那一抹红的余韵还在,衬托着那双漂亮的眼睛。
“在听啊。”我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往后捋头发。
“你说一遍给我听。”
“啊?”我终于住了那只手。
楚有些生气,说:“你到底想不想听?”
“要不算了吧,你别教我了,这是一个无底洞。你教了也白教。”
“李安安,你不尊重别人的劳动,你就是一个不学无术,不求上进,来学校吃饭拉屎撒尿混日的。”
我听出楚声音里的悲愤。我有些紧张,甚至感到皮袍下就要榨出个小我来。楚说到激动之处,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一站不要紧,我发现那张凳子上殷红一片。那些在外面吸足了阳光,往回来的男生,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我和楚。我十分紧张,用身体护住凳子上的那片红。楚也发现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的牛仔裤子还在半山腰那儿挂着呢,随时都有被风刮跑的危险。楚战战兢兢往教室门外走,我奋勇举起那只带血的板凳扛在肩上,紧随其后。那场面儿,既悲愤又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