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程雅跟我说过,这世界上她最爱两类人,一类是让她心甘情愿深陷重围的人,另一类,它有一个非常白痴的名字,叫梁雨熙。
这节是体育课,其他教室里书声朗朗,我实在辨认不出他们在腻歪地读着哪一篇古文。窗外大雨滂沱,排水管像拉稀似的没完没了地滑出水来,重重拍打在水泥地面上。背景是灰色的天,暗黄色的楼房,楼下招牌像一个个佝偻着背的老妪,在雨中孤独又狼狈得伫立着。我们一人一个耳机,放的正是卡洛尔·金的Cryingintherain。
我嘲笑她,你真会说话,我是不是也应该痛哭流涕来应景啊?
她仰起脸问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那天也有相同流量的雨水,依然是因为天气而听停掉了体育课,也是一样的窗台,只是窗台上摆放的茉莉已经换了一盆,一年后,依然散发着类似的清香,渗入空气,杂糅在记忆里。
那个时候我刚从重点高中毕业,打算复读一年。我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遇到了所有陌生的人,我埋头学习,不说话,一个人,独来独往,别人都说我狂傲,目空一切,但只有我自己知晓,那些寂寞永夜孜孜不倦的读书,只是因为寂寞。
虽然日后它们都已经成为我和程雅之间的笑谈,但即使是笑着,还是有一股阴冷的气息从脚底植入骨髓。
那天,我刚在前天晚上和妈妈吵架,她拔掉插在我耳朵里的耳机,提醒我专心学习,我一跃而起,我自己会看着学,用不着你管我!妈妈又说了些什么,可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说,真是随根倒种,和你那个没影的死爸一模一样!但到了深夜,和我闹僵的妈妈又跑到我的房间给我盖上被子。
我在雨檐下想着过往的种种,突然泪水也倾泻直下。
那是我和妈妈的故事,花上一生的时间也叙述不完,我经历父母离异,远走他乡,我不停地转学,考试,哭泣,疼痛,我受到舅舅的照顾,接受他的安排,他带我去市里最优秀的学校,给我买最好的房子和文具,他们尽全力爱我,可我却并不幸福。我的童年和青春里像是不停地下着雨,如今这雨也即将淹没我。
但于我相比,我妈妈经历的却远远不止一场大雨,她想挽回的婚姻,都在爸爸一句,孩子归谁?你问我干什么,谁生的谁养!她想居住的城市,都在姥姥的一句,你不能留下,你要是留下,孩子准像你这么没用!她被排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她跟我说过,她要我努力学习,因为她不想在受人恩惠,寄人篱下。
但在我一次次令她失望之后,她花光了所有积蓄从舅舅的房子里搬出来,来到租住的房子之后,她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天道酬勤。
我在心底一遍一遍重复着,天道酬勤,天道酬勤…雨还是不停地下着,练成一串,像是无法切断,无法阻隔,无法停止也无法探究的哀愁,泪水顺着鼻翼留下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懂得了家里,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女人的心酸和沉默。
程雅刚从便利店回来,她凑到我身边拍了我一下,笑着问我,嘿,干嘛呢?
迎上我泪流满面的脸孔,她下意识把我的脑袋斜靠在肩膀上说,没事哈,别哭。
我记得非常清楚,就算加上未来的无数牵绊和疏离以致断绝,岁月不可能将这一段记忆抹去,我对程雅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我特别对不起我妈。
如果你问我什么是友情,我觉得‘缘分’不过是一个契机。友情应该是建立在相同的信仰之上的。
而我和程雅相同的信仰,就是我们一直坚信,有一天,我们要亲手将叫做‘幸福’的东西送给我们生命当中,唯一,仅有,也是绝对挚爱的女人,她们在最艰苦的时刻,独自挡下岁月的刀光剑影雨雪风霜,却对我们永远饱含耐心和希望,不离不弃。
当程雅贴着我的头也默默流下泪水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的心上有相同的伤口,那里结满了岁月的伤疤。我们惺惺相惜,形影不离,是因为我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的灵魂,孤独,脆弱,不看,却永不言弃。
虽然我很不想哭,但当程雅说她在世界上最爱的百分之五十是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防止泪水在这么伤感的时节决堤。
程雅还说,要是我们提前几年相遇就好了,我一定给你找个超级好的男人好好照顾你,然后我们四个一起去吃饭唱K,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好好活着。
她说这些的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晶亮的颜色,像晨曦里的第一颗露水。
她不仅仅把我当成朋友,死党,她还把我当成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亲人,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我幸福。
所以我能够理解,当她看见我被周靖邦紧紧抱着,被人群簇拥,脸上晕开的笑脸,她只能转身离开,带着她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和绝望的神情。
篝火晚会散场了,陈琦几度欲言又止,还是跟我摆摆手要自己回寝室。我和周靖邦走向L大情侣林,我不停地给程雅打电话,对方总是提示关机。我急得直跺脚,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周靖邦牵着我的手说,说不定她俩现在和好了,你不要去打扰人家了。
我转念一想,是哦,说不定她俩同时激情四溢,荷尔蒙激增,直接去开房了也说不定。我冲着周靖邦婉转的一笑,马上我就因为我这么淫秽的思想而自惭形秽了。
晚风轻拂,星空璀璨。我把周靖邦的胳膊架在我的肩膀上,然后用手臂搂着他的腰,我说,我以前看电影啊,这是经典动作,我那时候还想着那些演员笑得牙花子都冒出来了至于吗,但是,我现在觉得,他们那么表现真是太到位了,因为原来真的这么幸福啊。
周靖邦静静笑着,把我的头贴近他的胸口。我们走在幽深的杨树林里,抬头看,树顶被夜慢慢融化,星星长出枝桠。那是我人生当中难以割舍磨灭的片段之一,我穿梭在星空下,杨树和土地发出淡淡的香气,而我,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
我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说当一个人快死亡的时候会经历潮状呼吸,那是一段极汹涌又绝望的过程。
当时我靠在周靖邦的胸口,清晰地听到了这绝望的声音。
我发了疯似的打电话给程雅,我要告诉她,就算全世界都背叛她,还有我在,就算她找不到一个足以安身立命的怀抱,我永远都是她的后盾。
我终于明白了陈琦的欲言又止,我也知道周靖邦和陆未晞之间的因缘际会,我更清楚,那个在程雅和陆未晞之间横刀夺爱的贱人到底是谁。
电话打通了,我听着程雅那边寂静的声音就突然愣住了。隔了很久我才开口说,雅雅,你还在吗?
程雅在那头静悄悄地说话了,恩,我在,你都知道了?
我不想说我如何替她报仇解气,如何放下狠话连结天地诅咒那对狗男女,曾那样深爱过的人离开了,我不能拿伤害其中之一当成炫耀的资本。我顿了顿说,雅雅,你想哭就哭出来,你哭吧,我陪着你。
程雅的声音还是静悄悄的,她已经心灰意冷了吗?她对我说,我不知道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陆未晞是个好人,他想追求他自己的幸福没有错,我爱他,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想要的幸福,我给不了。
我真的是词穷了,好像一块棉花堵在喉咙里。我还没有爱到分离,程雅看着陆未晞转身,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温暖的心碎。我只怕我说了什么笨拙的鬼话让这件事情变得更糟。
我只有捂着嘴巴没出息的哭。
最后,还是程雅反过来安慰我,她说,我知道你心疼我,这世界上我知道除了我妈以外真的只有你心疼我,但是没关系的,我知道强求不来的东西干脆放手,我不觉得遗憾,真的。
她还很认真的告诉我说,梁雨熙,如果哪一天你觉得幸福值得你牺牲些什么,你记住,你牺牲什么,都值得。
这句话被我钉在记忆的线装书里,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我以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再翻看查看,才懂得,爱情有多悲壮,就有多悲凉。
我听见了周靖邦的潮状呼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他们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不是因为相伴过多长久地岁月,而是因为他们两个,让人在人群中忍不住多看一眼,看过即铭记,生命中的过客成为一道闪电并永远留下使人仰望的光芒。
你一定遇见过这样的人,你不了解她,不懂得她,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但你一生都在诉求着凝聚于她身上的那些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