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间走出来,赵如果的脑子里还是嗡嗡直响,虽然带着耳塞,但是冲压机90次每分钟震耳欲聋的咚咚声让他难以忍受,他感到有些眩晕,胃里翻腾得厉害。
走出厂门,金色的夕阳照在他脸上,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夕阳的光辉,以前他从没有在九点之前下过班。闻到满身的机油味,他居然满足地笑了,只为了这一缕阳光。
马路两边挤满了下班的人群,电瓶车,自行车夹杂在人群中,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五路车徐徐驶来,擦着路人的鼻尖停了下来,咣当一声车门打开,车内有很多空位,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上车。
赵如果挤到车门口,一脚跨上去,车门还没有关,司机已经迫不及待地松了离合器,车子突然向前,赵如果差点一头栽过去。
“投币。”司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用方言提醒道。
赵如果抓着扶手站稳,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个一块的硬币,上前一步投进箱子里,斜身坐到一个空位上。
车外面拥挤不堪的人群和空空的车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这么多人中,竟没有一个和自己同行。
这时,坐在赵如果旁边的一个老太太,斜眼看了看赵如果,就像躲扫把星一样起身坐到后面的一个空位上去。
他的蓝色厂服满是油渍,机油味,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加上五天没刮的胡子,四天没洗的头发,发红的眼睛,一身颓废样子,让人纷纷避让,敬而远之。
他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眼光,他认为他应该以自己的方式生活,而不是刻意去迎合别人的喜好。他确信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讨厌自己或者欣赏自己的人,都不会太持久,他很容易被忽略,被淡忘。
车上的乘客已经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似乎已经忘掉了他的存在,但是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
赵如果的手机响了,那部他花了四百块钱在丹凤街上买的的山寨机,有三个外音喇叭,声音奇大无比,尖锐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痛。乘客鄙夷地看着他,听到他的手机铃声还是那首老掉牙的打工歌曲九月九的酒,顿时对他皱起了眉头。
他迅速掏出手机,发现只是一条短信,号码还是陌生的。
“如果一切可以从来,你还会选择离我而去吗?”
他淡淡一笑,断定这是别人发错了,飞快地按着数字键,回复道:“发错了吧?”
“你不是如果吗?”
他猛然一惊,抓着手机回复道:“我是赵如果,你是谁?”
“一个故人。”
他迅速在记忆里寻找那些配得上成为故人的人,但是记忆里茫然一片,他实在想不起来。
“我想不起来了。”
“你曾经辜负过的一个女孩。”
“杨红梅?”他的脑中突然闪出这个名字。
“我很开心,你居然没有忘记我。”
他握住手机的双手有些颤抖,她为什么突然主动联系自己?她希望自己记得她,难道是想和他旧情复萌,重新开始吗?他有些激动,有些紧张。
“如果,你怎么啦?你结婚了吗?”
“我没有,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那就好,我听说你在N市,我也在N市,我们见个面吧,你忘了吗,我们八年都没有见面了,你老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回复道:“好的,我住在雨山区,昆泰路内燃机厂宿舍,我现在刚下班,在公交车上。”
“我在昆泰路公交车站等你,不见不散。”
昆泰路内燃机厂的旧家属楼,算是那块地方最破旧的建筑了,楼大院子里几百户人都等着开放商来拆迁趁机大捞一把,但是没有一个开发商付得起这么一笔庞大的拆迁费。院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搬进了高档的商品房,旧家属楼都出租给了从四面八方来N市讨生活的蚁族。小区门口那个公交站只有一块简陋的站牌,但是一到早上都会从小区里钻出数不清的上班族,手里拿着便携式早餐一边嚼一边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等着公交车开过来,然后拼命地往上挤。
赵如果的出租屋每月租金800元,一室一厅,客厅里安一张桌子和床,然后里间200块转租给别人。在商品房均价超过一万每平米的N市,很难找得到这么便宜的出租房,为了节省房租,他每天都会把两个多小时浪费在坐公交车上。
他曾经对生活充满热情,连坐公交车的时间都会用来看书或者思考,他喜欢斜靠在车窗边静静地看风景,看着窗外风景,无拘无束地憧憬未来。
现在,他害怕有时间去思考,尽量避免一不留神便陷入冥思,现实就像一个没有生路的迷魂阵。
杨红梅的突然出现勾起了他的回忆,让他恍然一惊,原来不知不觉中,时光已经悄悄流逝了8年。8年漫长的岁月能改变的人和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他周围有人发财了,有人儿子都上幼儿园了,甚至有人已经成了历史。22岁那年从D大毕业,他事业和感情上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为了忘却伤痛,他毅然来到N市,决心从头开始。8年过去了,当年义无反顾的激情早已消怠,他心如古井,看着星霜变换,常常无奈喟叹。事到如今,竟无一事勉强遂心,但是他却毫无重头再来的勇气。
他突然对过去那些贫乏寂寥的日子,充满怀念。
那时他还是D大职业发展协会外联部的部长,杨红梅是他的部下,在社团招新的时候,他和她一见如故,主动把她招进了外联部。他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他们都能言善辩,开朗大方,吃苦耐劳充满激情,更重要的一点,他们都很老土。杨红梅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平平庸庸,一张大众化的脸,皮肤偏黑,中等个,留着枯燥发黄的长发,常年穿着一件淡黄色夹克和灰白运动鞋。
杨红梅家里很穷,刚来学校报到都是通过绿色通道办完手续的,之后她又申请了四年的助学贷款,从她一日三餐的菜品可以大致推算出,她每个月的生活费不超过两百块,而这两百块中,三分之一还是她做兼职挣来的。
他们之间说话不多,但是每一次交流都互有默契,惺惺相惜。这种默契在别人看来其实就是臭味相投,就像杨红梅身上的肥皂味和赵如果浑身的穷酸味混在一起,相得益彰。他们之间谈论的话题不多,除了谈工作,就是谈理想。对于穷人来说,谈论现实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谈理想虽然像在画饼充饥,但总算是能做一会精神上的富人,自欺自乐。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等毕业以后在城里安家,把乡下的爹妈接到城里来享福。
8年后这个理想对赵如果来说,比8年前更加遥远了。
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车子猛地一阵急刹车,赵如果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车窗上,司机在大声朝后面嚷嚷,催促要下车的乘客赶紧下车。赵如果看了看窗外,发现目的地已经到了,抓住扶手两步跳下车去。
在展台上原地转了两圈,赵如果没有在视野中搜索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正准备掏出电话打给她,听筒里传来一阵长长的嘟音,与此同时一阵悦耳的和弦乐声由远及近。
一个身材曼妙,打扮时髦的美女,手中的手机屏幕闪烁不已,朝他走来。
“如果!”
赵如果惊诧不已,眨了眨眼睛打量着她,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8年前因为被人嘲笑太老土而黯然退出职业协会的杨红梅。
“是你?杨红梅?”她乌黑发亮的头发束在脑后,干净洁白的皮肤微微透着暗红色,柳眉舒展,双眸动人,上身穿着一件棕色的风衣,下身是黑色长丝袜,配着一双带绒边的棕色高跟靴。她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红唇蠕动,眼波流传,熟女的风韵令他有些魂不守舍,悄悄地心里有小鹿乱撞。
“是我啊,怎么,人不出来了啊?呵呵,你看我变化大吗?”
她卖弄风情般扭动着腰肢,虽然那件宽大的风衣没有衬出她丰满的身体撩人的曲线,但是风衣的边缘位置恰到好处,犹如幕布一般,性感丰腴的双腿半遮半露,令人遐想不已。
“你,好像变漂亮了。”他舌头有些打结,她却咯咯咯爽朗地笑起来,主动去抓住他的手:“是吗?我现在变漂亮了,是不是能讨得你的喜欢呢?”
他一脸窘样,无以为答。
她原本春光无限的脸上,转瞬布满了忧伤,摇晃着娇小的身体,半似埋怨半似倾诉道:“如果,我真的那么讨厌吗?你为什么不肯施舍哪怕一点点的爱给我?”
“我。”
她的眼里有爱,有恨,还有许多说不透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你口口声声和我谈理想,我以为你是个有骨气的男人,没想到你最后还是选择了那个心高气傲的富家女胡青青。但是,结果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你输得一无所有,这就是报应。”
“红梅,对不起。”
“如果,求求你不要给我说对不起好吗?我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在这个城市里,我希望能和你重新开始,干干净净地,无怨无悔地相爱。”
他自嘲地笑笑,不敢相信她真的会看上自己这个穷得连理想都没有的穷光蛋。
“如果,我已经等了你8年,我不能再等下去,我会老的,你这样于心何忍?”
面对着这个眼含热泪声称默默地等自己8年的女人,赵如果有点忘乎所以,除了感动,他别无选择。
他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她原本以为那间二十平米的房间里,一定和他身上的透露出来的气质一样,凌乱不堪,杂物满地,臭气扑鼻。
但是,屋子里异常地整齐干净,袜子和内裤分门别类地挂在阳台上,床单被子叠得有棱有角,空气中散发着清香味。
她紧跟着赵如果进了房间,随手关上房门,从他身后将他抱住,扑在他背上,柔声道:“如果,我爱你。”
赵如果浑身一颤,血脉喷张,下身突然有了生理反应,但是理智告诉他需要进一步摸清情况。
“你不觉得我们该做点什么来庆祝我们在N市重逢吗?”
“那,做,做什么?”他当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太过紧张,一时说话吞吞吐吐。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她的双手就像藤蔓一样在他身上攀爬,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爬上他的脖子,然后她的唇悄悄凑到他耳边,向他吹着热风,风情万种地挑逗着他。
他忍无可忍,转身将她拦腰抱起,抛到床上,褪去外套,纵身飞扑过去。
等他将她压在身下时,她已经熟练地将自己身上脱得只剩几块碎布。他面红耳赤,心率快得几乎要把血管胀爆。她销魂蚀骨的轻哼声令他兴致勃勃,她一面迎合着他的动作,但是一面又守住要害,不让他轻易得手。
他气喘如牛,体内沸腾的岩浆迫不及待地要寻找一个决口,喷涌而出。
欲望就像一匹嗜血的怪兽,一旦让它闻到了腥味,它绝不善罢甘休。
他把她的呻吟当做催他进攻的号角,我行我素。
一连串非理性的狂乱动作,一阵快意的痉挛战栗后,赵如果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杨红梅默然地收拾着残局,不动声色,若有所思。
赵如果温存里抚着她,她将他不安分的手拍开:“讨厌。”
“红梅,嫁给我好吗?”他对生活突然充满了希望。
“我打算先回老家一趟,等我回来再说好吧。”
“现在回家干吗?”
“我妈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当着我妈的面向我求婚,如果我妈答应,我就嫁给你。”
“厂里最近比较忙,我走不开,你替我去看她老人家吧。”
“我当然可以替你,但是你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你帮我买点营养品给她吧。”
“我每个月工资都寄回去给我妈了,我手上没多少钱。”
“我给你拿一点,也算我的心意。”
“现在还是先别说一家人的话,算我借你的吧。”
“你要多少?”
“我算了一下,来回机票,给我妈买礼物,走亲戚等等加起来,要好几千块呢。”
“待会我给你取。”
“你现在就给我。”
赵如果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布袋子,再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叠钞票。
杨红梅从他手里抢过钞票,数了数,满意地点点头,数了五张出来给赵如果:“你先借我一万,这五百你下个月当伙食费,等我回来就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赵如果有些犹豫,自己辛苦存了半年,好不容易攒了这么一点,准备过年回去好好孝敬一下爹妈的。
“你回一趟家,花得了这么多吗?”
杨红梅生气了,把那叠钱向他砸过去:“哼,我就知道你把钱看得比我重。”
赵如果连忙安慰她,心想今年不回家,过年给爹妈寄点钱回去,告诉他们等明年带着杨红梅一起回去结婚,爹妈一定会不会责备自己的。
杨红梅转怒为喜,把钱接过来放进包里,再次主动扑到他怀里去。
赵如果再次兴奋不已,决定来一个梅开二度,将她骑在胯下。
两人再入佳境,如胶似漆,难解难分。
正在这时,房门突然从外面开了。
一个素衣女子,一手提着一只沉重的行李包,一手拎着装满菜的塑料袋,突兀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在床上干柴烈火熊熊燃烧的画面。她一时不知所措,眼睛盯着他们看,平日子不苟言笑慢条斯理的赵如果,现在就像一匹发疯的野兽,扑在自己的食物上,拼命地撕咬。她感到浑身在颤抖,脸颊绯红,烫得厉害。
赵如果浑然不知春光乍泄,杨红梅见到他们面前突然冒出了一个观众,尖叫了一声,一把将赵如果推开,慌忙扯了床单遮住裸露的身体,倒竖毫毛,示威地看着门口的女子。
她眉目清秀,小巧怜人,背后扎着马尾,额前梳着刘海,面色洁白,乍看时毫无特点,仔细品时却又回味无穷。她目光柔和,静如秋水,简洁,平实,从外形到内在,用珠圆玉润来形容最适合不过。
赵如果从床上跳下来,狼狈不堪地提起裤子,在她面前窘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我,你,这。”
她回过神来,看见赵如果衣衫不整,下身鼓囊囊激情未消,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后退一步,低头道:“对不起,对不起。”她傻傻地退出门去,帮他们把门重新关上。
“她是谁?”
杨红梅熟练地穿好衣服,强作镇定,其实被人捉奸在床,她心里一直发虚。
“我和她没什么,她只是我的房客,你别乱想。”赵如果指了指身后一扇紧闭的房门,不安地看着杨红梅,生怕她怀疑。
杨红梅抖了抖衣服,从椅子上抓起包,上下打量了赵如果一眼,充满鄙夷,哧地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还和别人住在一起,这样很难为情。”
“红梅,等你回老家后过来,我就让她搬出去,我们两个人住这两间,反正我和她也没有签正式转租合同。”
“再说吧,我先走了,你等我电话。”
杨红梅翘着小拇指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扭动着腰身开门出去。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呛得赵如果反应有些迟钝,他似乎还在流连刚才销魂时刻的余温。
门口那只行李包挡住了路,杨红梅抬腿垮了过去,和呆呆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差点撞在了一起。她的鼻尖差点碰上了杨红梅的脸,她看着杨红梅,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火车站……”
“你认错人了,我是如果的老同学。”
杨红梅吓得一身冷汗,敷衍了一句,以防万一,夺路逃走。
赵如果出门来时,杨红梅已经钻进楼梯里消失不见了。
“她是个骗子,我前几天在火车站见过她,她假装钱包被偷了,拿着火车票找人借钱,有人当场识穿了她,她就耍泼,抱着别人的大腿不放,硬说别人非礼她。”
“你一定是看错了,她是我老同学。”
“我不会看错,刚才我看到你们…你们…那个,我怀疑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她脸色绯红。
她的突然出现破坏了他的好事,现在又口出恶言气走了杨红梅,杨红梅一定是误会了自己和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这个扫把星。
“苏小爱,你这个破女人,你存心害我不是?我跟她认识了10年了,我才和你只认识10天,我难道不了解她吗?我是可怜你才让你住这里,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要你明天就搬走。”
她叫苏小爱。
她被赵如果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紧缩着脖子,低头瑟瑟地不敢看他。
赵如果见她逆来顺受,不敢出声,心顿时软了,吐了口气,把房门让出来,示意她先进去。
“你往常不是要10点钟才回来的吗?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天欧尚门口又新来了两个摆摊的,他们跟我卖同样的东西……”她提起此事,心有余悸,有些委屈,欲言又止。
赵如果对她这种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性格感到不耐烦,弯腰去拾起地上装菜的袋子,提在手里使劲往屋里一甩。
“小心,里面有鸡蛋,别扔坏了。”
她回头阻止他时,无意间捏住了他的手。她愣了一下,微微地说了声对不起。
赵如果看到她手腕上有一道紫色的印记。
“你的手怎么啦?”
她低声说:“那几个人要赶我走,不让我在那里摆摊,推搡了我几下。”
听得出来,她有意轻描淡写着受辱的过程,她细嫩的手腕被捏的发紫,衣服肩膀那里已被撕破了。
赵如果很恼火,拉着她的手说:“走,跟我去看看是谁撵你的,他妈的算什么男人,我跟他们没完。”
赵如果捏在了她受伤的手腕上,她痛得眼泪一骨碌就掉了下来,但是死活也不愿挪动半步,央求他道:“不用了,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在你眼里还算个男人吗?眼睁睁看着以强欺弱,以大欺小我都坐视不管,我他妈还算个男人吗?”
“我求你了,别去找麻烦,你打不过他们。”
“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头,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
“他们两个个头都比你大,随便哪个你都打不过。”
赵如果的心就像被冰剑刺穿一样,冷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