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前的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和胡青青从东湖边看星星回来,路过一个烂尾楼,几个喝醉了酒的小混混拦住了他们,要他们交出身上所有的钱。赵如果没有半点反抗,乖乖地掏出了钱。胡青青趁机一脚踢中一个小混混的裆部,在对方慌乱不堪时拉着赵如果钻进了烂尾楼。小混混们大喊大骂,发疯地追了上去。胡青青守住了一个楼梯口,捡起地上的砖头和小混混们展开对峙,混战了近一个小时,胡青青身上到处是伤。在小诊所里,胡青青痛得直哭,她狠狠地抽了赵如果一巴掌,失望地质问道:“赵如果,你还算个男人吗?在这种危机关头,你居然畏畏缩缩,你身上居然没有受一点伤,你觉得应该由我来保护你吗?”
赵如果满脸通红,保证说下次他不会这样了。
胡青青鄙夷地看着他,笑着摇头道:“赵如果,你令我很失望,你很穷,不能给我富裕的物质生活,这我可以接受,但是你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不能给我,我跟着你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苏小爱的这句话,虽然伤害了他的尊严,但是也是情在理中,他身单力薄,如果真去和别人拼命,缺胳膊断腿的肯定会是自己。对于某些人来讲,能完好无缺地活着,那才是自尊。
赵如果忍了忍胸中的怒气,把它们吞到肚子里变成怨气,最后他会把这些怨气变成一个一个不声不响的屁,屁一放完,心舒气畅。
进屋之后,赵如果一屁股坐到床上,捡起床上的那几张百元钞票,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发虚。现在就两样东西对他来讲最重要,一是命,二是钱。他想起苏小爱刚才说的话,心里一颤,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杨红梅果真是个骗子,那么自己那一万块钱岂不就白给了吗?
苏小爱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饭,围着那条白色小围裙,样子有些俏皮可爱。她一边熟练地拣着菜,一边偏头出来问赵如果:“你给她钱啦?可要小心,她真的是骗子。”
赵如果心里本来就为这一万块钱发毛,一听苏小爱说这话,就像听到乌鸦叫,更加心烦,没好气地骂了她一句:“关你屁事。”这一句话闷头闷闹地砸向苏小爱,让她把脑袋缩了回去,专心笃笃笃地切起菜来。
不多时,厨房里飘出了诱人的菜香。赵如果正拿着手机拨着杨红梅的电话,一连几次都提示对方已经关机,他拿着手机发呆,突然闻到了菜香,这才觉得肚子咕咕在叫饿。杨红梅随即发来了短信,就说了一句话:手机没电了。这句话让赵如果打消了猜疑,心情十分高兴,他在想要怎么向苏小爱提出来让她搬走。
苏小爱把饭菜盛好端到桌子上,自己端着一口盛着米饭的小碗,在碗里夹了一点菜,不声不响地走进自己的小屋,关上门一个人吃去。赵如果用筷子在碗里翻了两下,发现今天又没有肉,只有大半碗青菜,看得出就连这碗青菜她也没舍得多放些油,而且她有意给自己多留了一些菜。看在桌子上这些饭菜面子上,赵如果真不忍心撵走她,她挺可怜的,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如果现在撵她走,她连再去租一间房子的钱都没有。但是,这些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非亲非故,只是萍水相逢,而且除了几顿饭,他并没有得到她什么好处,相反地,他为了她还支出了几百块。
一边吃饭一边想,最后饭吃完了,他终于下决心去和苏小爱说这事,他不是慈善家,这里不是救助站,他自己也是穷人,没义务要向别人付出同情。
苏小爱的房门一直关着,赵如果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你想干什么?”
她警觉地站起来,一脸狐疑和担忧,望着赵如果。她坐在小登上,小桌上放着碗筷,膝盖上放着她的外套,她正在牵针引线,补着被别人扯破的地方。她手腕上的淤青清晰可见。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她仍然保持戒备。
“你什么时候能还我那五百块钱,还有房租?”
她突然很为难:“我会还你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啊,等我下个月发工资了还你。”
他从她眼神里看出了无奈和乞求,但是他还是狠了狠心道:“既然没钱,那就没办法了。”
她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无可奈何地哭道:“你要撵我走吗?我告诉我我能去哪里,你真的连一点同情心都不愿意给我吗?”
“满大街讨钱要饭的,我能同情得过来吗?我同情了你,谁又来同情我呢?反正我跟你说了,再过两天,你就得搬走,我女朋友搬过来住。”
“那你让我去哪里?”
“我管你去哪里?蹲大街,住桥洞,关我什么事,你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那五百块钱我也不问你要了,算我同情你施舍给你的吧。”
她泪如雨下,心痛难忍,紧紧抱着胸口,可怜绝望地看着赵如果。
赵如果生怕自己看她哭的样子又心软,干脆回头带上门出去,由她哭个够。
苏小爱是他捡来的,而且他还花钱买了她。
赵如果刚进CCP的时候,做的是流水线上的普工,没有经过任何培训就直接上岗。每个工位前都挂有一张标准作业流程,他面前那张只有三句话:1从传送带上拿起物料2目视检查物料是否完好,是否有毛刺,如果有,用细砂纸将毛刺磨去3将物料放回到传送带上。
冲床冲压出来的半成品物料只有指甲那么大,赵如果又是大手大脚,双手就像捉蚊子掰腿一样慢腾腾地检查,磨边,一不小心物料还掉到地上去,还得弯腰去找半天。戴小黄帽的领班似乎有意要在新人面前树立自己的威信,全不顾给他留半点颜面,骂的他无地自容。
后来一次半夜里加班赶货,所有人都干得热火朝天,突然那台冲压机坏了。冲压机一停,后面所有工位都因为缺少物料停摆,几个厂务工程师围着那台庞然大物敲敲打打,搞得满头大汗,就是不能让它再响起来。厂长亲自来发飙,因为这批货是为一个重要客户的第一份订单做的,品保部门已经专门加严了质量管控,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很可能就会丢掉这个客户。机器厂商的客服工程师要第二天才能赶到维修,要等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赵如果这时挺身而出,从厂务手里接过工具,趴在冲压机上拧动了几颗螺丝,换了几个配件,不超过半个小时,重新开机,那台金贵的机器居然神奇地动了起来。
厂长大喜,把赵如果从普工的岗位调到了技术工岗位,专门负责操作和保养冲压机。
10天前的一个下午,赵如果作为技术工在下午6点准时下班。他不知道六点钟的五路车和九点钟的线路不一样,上了车后找了个座位坐下,闭目养神,他已经厌倦了窗外和自己不相干的繁华,宁愿看不到听不到那一切。
车子走走停停,最终到了一处陌生的终点站,司机拍着引擎盖朝后嚷着:“终点站到了,赶快下车。”
赵如果抬起头,昏昏然然地往外面看了看,心里一惊:“不是还没到阅马场吗?”
“这趟车不到阅马场。”
“什么?这不是五路吗?五路怎么不到昆嘉路?”
“你坐错了,这是区间车,下去吧,下去吧。”司机有些不耐烦,他每天的工作都是从起点到终点,来来往往,不厌其烦,他看惯了坐错车或者迷失方向的乘客迷惘的眼神,最开始他还会施以同情,最后就冷漠,不以为然。
和赵如果同样迷惘的人还有一个,她背着一只单薄的双肩包,眼睛里迷雾重重,黯然孤单,一声不响,默默地走下车去。
她是苏小爱,穿着一件粉色的外套,毫不起眼。
赵如果瞥了她一眼,因为同病相怜而对她产生了一丝好感。
天色暗淡,N市的街道流光溢彩,在林立的高楼,穿梭过往的人流车流中,他有些茫然,茫茫城市森林,物态万千,他居然无以为伴。
这个城市密集的空气,让他感到压抑,似乎就要窒息。他举目四望,寻找着公交车站牌,就像一只缺氧的鱼。
沿着街道走走停停,他发觉苏小爱正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只要他走哪,她就跟着走哪。
赵如果猛然回过头去,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她胆怯地止住脚步,把头低下去,假装捋着头发。
从最近的一个公交站牌到昆嘉路,还需要转两趟车,苏小爱一直悄悄地跟着离他十米远的地方,他上车,她就跟着上车。
售票员问她要去哪里,她抿着嘴,摇头又点头,用手指轻轻指了指赵如果。
赵如果不时注意着她,疑心她对自己心存不轨,但是凭她一个弱女子,又没有帮手,她怎么来实施她的不轨行为呢?
在昆嘉路,只有他们两人下车,两人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跟着我?”赵如果指着她,质问道。
她摇着头,眼里布满惶恐:“我没有。”
“你还说没有。”
“我,我本来也是要到昆嘉路的,和你一样做错了车,我在车上听说你也要去昆嘉路,于是就跟着你。”她不会撒谎,很快就说出了真相。
“你不怕我故意把你带到别的地方去吗?”
“我觉得你不像坏人。”
赵如果听了这话,颇为感动,松了口气,笑了笑,和她说了声再见。
说再见果然再见。
赵如果刚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把鞋子脱了塞到床底下,把臭袜子扔进墙角的臭袜子堆里,打开电脑,挂上qq,突然听到楼下一阵吵闹声。
他汲着拖鞋到阳台上去往下瞅了瞅,只见对面一楼的房门口露出了灯光,地上有两个人影纠缠在了一起,女人的哭喊声,打骂声响成一片。这个院子里的住户,男女关系十分混乱,经常有两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双方以先到先得的原则挣着男人的使用权。这样的闹剧每天都在上演,如果双方不打个头破血流,谁也没这样雅兴去围观。
战斗成了一边倒的态势,一个女人揪着另一个女人从门口出来,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躺在地上的女人除了求饶,并没有还手。站着的那个女人不肯善罢甘休,上前对地上的女人拳打脚踢。
“你是王洪伟的老婆是吧,你这个死婆娘,怎么不管好你的男人,放他出来招摇撞骗,你还有脸来找我。他骗了老子的钱,还骗了老子的人,你赔老子的钱,不然老子打死你。”
灯光照着的地上有一只双肩包,那包赵如果认得,正是苏小爱的。
赵如果想起苏小爱单薄的身体,她不懂得反抗,她只会逆来顺受,把别人给她的委屈,照单全收。
出于同病相怜的同情,赵如果决定去救她。
他跑下楼去,从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拳脚下救出苏小爱。她头发散乱,眼神惊恐,脸上有几道淤青,嘴角流着鲜血,狼狈不堪。她柔弱地蜷在一边,只顾呜呜地哭。
“你他妈是谁,少管闲事。”
赵如果走过去帮苏小爱捡起地上的包,那个女人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朝他头上砸过来。赵如果尽力躲开,但那块砖头还是实实在在地砸在了他背上。他啊地大叫了一声,顺势倒在了地上。
那女人真是铁石心肠,心狠手辣,她并没有因为赵如果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而害怕,而是弯腰从赵如果手里拿过苏小爱的包,在里面乱翻一气。
“他妈的,你没钱!”
“我身无分文,求求你,放过我。”
“你叫王洪伟回来,把钱还老子,否则老子跟你没完。”
小时候,赵如果是院子里最小的孩子,在大孩子们的欺负中长大,因为自己力量的弱下,所以他不崇尚暴力,凡是只要心平气和地谈,他宁愿自己吃亏一点,也要维持和平的现状。当他知道这个社会生存的法则来源于丛林中的弱肉强食,他幻想通过人性的语言去感化那些施暴者,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换回一记重重的拳头。他反抗过,只是反抗无效,弱者能够安分守己,或许能够得到卑微的怜悯,拿鸡蛋去碰石头,那需要头破血流的勇气。
赵如果咬咬牙,颤声道:“她欠你多少钱?”
“五百块。”那女人言语冰冷。
五百块就能让她失去理智地痛下杀手,真悲哀。
“我给你。”
赵如果从衣服兜里次第摸出五张百元钞,伸手递给她,身体微微直起来,背部痛得要命,他用手护着痛处。
那女人接过钱数了数,走到苏小爱身边,对她说:“王洪伟欠我的不只这么多,我跟了他三年,我掏心挖肝地对他,他把我当成当成了一个活的充气娃娃。这五百块是他走的时候从我钱包里偷的,所以我要要回来,你今天帮他挨了这顿打,从此我和他的旧账一笔勾销。”
她指着赵如果对苏小爱道:“他挨的那一砖头,还有出的那五百块钱,都是为你,这是你欠他的债。王洪伟是个畜生,作为女人,我劝你以后别再跟他。”
赵如果把苏小爱带回自己的出租屋,小爱站在门口,望着里面昏暗的灯光,打了个寒颤,驻足不敢进去。她心里害怕,自己就像一只飘零的枯叶,下一刻命运如何,她无法把握。
苏小爱原本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但是正是因为这种单纯的个性使她屡屡受伤。她现在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总是小心提防,对四周的风吹草动神经质般地敏感。
“你要是不进去,就在大街上去过夜吧。”
小爱把身体往外面探了探,感觉冷飕飕的,屋里虽然凶险难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比外面温暖。
她走进屋去,地板上尽是随手丢弃的杂物,有拖鞋,塑料瓶子,还有橘子皮。她双脚并拢,怯生生地坐在小凳子上,眼睛平视着墙,不禁斜眼观察着屋子里的一切。
赵如果从那只坏冰箱里翻出一盒桶装的泡面,从墙角搬出暖水瓶帮她把面泡上。
“我不饿。”她习惯性地客气。
“我不会做饭,只能泡面给你吃。”
她微微抬头看了看他,两人目光相撞,随即又不自然地相互避让开去。
小小的房屋中,空气静止不动,两个陌生的人,沉默不语。
“嗨,我忘了,水壶里的水是五天前烧的。”
赵如果拿着叉子捣了捣碗里的面饼,硬邦邦的,一点热气都没有。他转身从床底下抓出一只热得快,提着水壶去厨房里烧开水去。
他的救命之恩加上这一桶冷开水泡面深深地打动了苏小爱,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心里暖暖的。
“你的背还好吗?”
“你又赔不起医药费,问了也白问,反正死不了。”
他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他并没有发现苏小爱对他感激地问候中暗含玄机。
当晚,赵如果安排苏小爱睡在里间。他在外间的床上,彻夜难眠,一是因为背上的伤痛得厉害,还有就是他知道里间睡着一个对他有好感的女人。
次日清晨,赵如果的背痛得直不起来,苏小爱见他弓着身子一脸苦色,问他的伤究竟打不打紧。
“应该没大问题,估计就是皮外伤。”
“你别说估计,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别有个什么闪失。”
赵如果把背心脱了,背向着苏小爱。苏小爱大叫了一声,用手指轻轻触碰他背上的伤口,他感到背脊一阵冰凉,痛得一阵颤抖。
“怎么啦?不碍事吧?”
他背上一道长长淤血印,皮肤红肿,虽然只有一个小小的皮外伤,但是看得出来砖头的重击使得大面积皮下组织受损,淤血充塞。苏小爱看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去,落在他粗糙的皮肤上。
“到底怎么啦?”
“都破皮了,青一块肿一块的,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哎,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没事,皮外伤,只要不感染,几天就好了。”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小瓶二锅头递给她,叫她用纸巾蘸着酒给他伤口消消毒。
“很痛的,你能受得了吗?”
“废话。”
她小手颤微微地给他搽着伤口,每触碰到他的皮肤,他浑身便痛得直发抖。
好不容易大功告成,赵如果痛得额头上直冒汗,他接过苏小爱手里的酒瓶,仰头猛喝了一口,辣得满脸通红,眼泪直流。
酒精使他暂时感觉不到痛,他对苏小爱说:“你可以走了,我马上要去上班。”
苏小爱哭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住几天,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又不是收破铜烂铁的,你没钱付我的房租,我不能让你住在这里。”
“我先欠着你,等我有钱了,我会补给你房租,还你那500块钱。”
那个王洪伟原来不是她朋友,而是她亲表哥,她本来是来N市投靠她表哥的,没想到刚好碰到他和女朋友分了手,还偷走了他女朋友500块钱。
赵如果犹豫不决。
苏小爱央求道:“你收留我吧,我在这里还能帮你收拾屋子,洗衣做饭。我今天就出去找工作,过几天就去摆地摊,等我还清你的钱后我就搬走。”
赵如果看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心软了,答应让她住下来。
其实,苏小爱留下来,是想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她不敢因为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而爱上他,因为爱对她来讲是不足以用来报恩的。她可怜他,可怜比爱更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