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果双手很快,把泥巴捏成各种形状,一一放在苏小爱的面前。
苏小爱心痛地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地上,洇湿了地面。
“苏小爱,你在哭什么?”
赵如果搓着占满泥巴的双手,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他脸上,头发上粘着泥巴,他自己却浑然没有觉察。
“没有哭什么。”
她胡乱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把脸背过去,不让他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她本以为他会在这时过来安慰自己几句,但是她等了好久也没有等来。她回过头去,只见他已经悄悄地走远了。她感到无比伤心和失落,眼泪忽然又在眼眶里打转。
他妈跟着村里一群老太太去山上烧香,路上走走歇歇,聊着家长里短,赵家的新媳妇成了她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他妈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苏小爱的好,带着炫耀的口气,这让喜欢争长短的农村妇女们很不是滋味,她们想方设法找苏小爱的不是。
“赵嫂,一天没结婚,你这口夸得还是有点早。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都是图新鲜刺激,今天和你回家过年,吃喝完了明天就要你和你分手。说不定这姑娘就是这种人,你说说看,我们活了这大半辈子,哪里见过你说的这么贤惠的媳妇。装个一天两天好人,谁都会的。我看,你有可能空欢喜一场咯。”
他妈一听这话,想到村子里其他在外面打工的小孩就是今年带一个明年带一个女朋友回家过年,每年都不同,真担心苏小爱也是这种人。
“还真是,我得催催他们早点结婚。”
“对啊,早点结婚生小孩,有了小孩就能拴住女人的心。”
“对了,赵嫂,她晚上是和你们家如果睡一床的吗?”一个心眼多的老妇女轻声问道。
“没有,她和我睡一铺的,睡觉的时候她总给我盖被子,生怕让我着凉,有时候我腿痛,她还帮我按摩。”
“你看看,我就说嘛,她回来都不肯和如果睡一起,证明还是没诚心要入你赵家门。”
他妈细细一想,的确是这样,越觉得心里不踏实。
“哎呀,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人都在你家了,晚上你就让她和如果睡。即便是以前他们没有同过房,但是这一晚上下来,生米煮成熟饭,说不定你儿子给你争气,当晚就让她怀了孕,那以后的事就好说了。”
“别人不同意和如果睡,我们也不能强求啊。”
“赵嫂,你还是封建脑袋,你儿子就跟着你学。她都愿意来你家过年了,肯定早就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你不要求,她女孩子家肯定不会主动。这就是一层窗户纸,你把它捅破了,媳妇孙子不就到手了吗?”
他妈点头称是,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当天晚饭后,他妈跟他爸事先商量好,二老一起收拾锅碗喂猪,让赵如果和苏小爱先去睡。
“小爱,你叔叔的腰疼病犯了,晚上我要给你揉揉捏捏,贴膏药,你就和如果睡吧。”
这话苏小爱还没来得及说不,赵如果应声强烈拒绝:“妈,膏药我给爸贴就是了,你就和小爱睡吧。”
他妈看着不争气的儿子,很生气:“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苏小爱知道二老开始怀疑她和赵如果的关系了,但是她不能真的弄假成真,这是她的底线。她想说不,但是看在这可怜的老人份上,她忍住没有开口。
“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这种事真的是急不来的。”
“你为什么急不来?你都30岁的人了,你都快要把你妈急死了,你怎么还急不来?”说到这时,他爸总觉得有些不合适,回头去灶房里回避了。
“我是说我们结婚以后急也不迟。”
他妈气得双手颤抖,但是又压住火气:“如果,你给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赵如果突然哭笑不得,摊着手,像解释,但是又说不出口,窘迫得满脸通红。
“妈,你说什么啊?”
赵如果知道,如果坚持反抗他妈的意思,他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苏小爱却又出于对老人家的同情,没有对他们同床提出反对意见,所以他决定顺从他妈的意思。他瞟了苏小爱一样,尽管这个动作很小,苏小爱还是觉察到了,她满脸羞得通红。苏小爱之所以敢答应这件事,是因为她知道赵如果害怕被她传染脏病,一定不敢对她有所企图。
两个人分别睡在床两头,主动划清界线。
“苏小爱,你别靠我太近,我怕自己控制不住。”
“你自己自重,你知道我身上这个病会那样传染的,而且一旦染上,必死无疑。”
赵如果蒙着头,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听到了苏小爱的呼吸声,浑身便燥热不安,心跳加快。他越是强迫自己不想,但是脑子里还是禁不住蹦出乱七八糟的画面。一整夜他的理智和本能都在做激烈的斗争,他用被子紧紧裹着自己的身体,不停地用理智强调一旦身体失控所带来的后果。理智胜利了,他始终没有靠近她身边半点。
因为赵如果卷走了被子,苏小爱半夜着了凉,早晨的时候浑身颤抖,牙齿咯咯咯地打架,额头烫得吓人。
他妈吓坏了,赶紧去找对门山上的赤脚医生来给她看,医生半上午的时候来了,苏小爱已经烧得不省人事。医生把了脉,量了体温,翻开她的眼皮看,她竟然毫无反应。医生说他也无能为力,得赶紧把她送进县城里的医院,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父子俩把用家里的躺椅绑上两根竹竿做成一副担架,把苏小爱抱上躺椅,用棉被裹严实,把她抬到镇上,然后租了一辆车送到县城里的人民医院。
因为是大年初二,值班的医生不知道去哪里打牌了,电话打不通。他妈急得团团转,跪在地上给医院里的人说好话,最后终于联系到一个医生。医生来检查了苏小爱的病情,摇着头建议他们把她送去市人民医院。从县城到市里,车程就要一个半小时,眼看苏小爱情况危急,如果再一拖延,恐怕凶多吉少少。
赵如果知道他是怕担风险,苦求不成,给他包了一个红包,他才改变了主意,勉为其难。
打了一个小时的点滴,苏小爱慢慢退了烧,但是还是昏迷不醒。医生出来告诉赵如果说苏小爱需要住院,要他们准备好5000千块钱。
赵如果知道家里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正在犯难,他妈上前来对医生说:“医生,求求你们千万要医好她,花再多的钱我们都愿意。”
“我们家总共也没这么多钱,5000块,去哪里找啊?”
“去偷去抢,砸锅卖铁我们也要凑齐这5000块,小爱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一家人,命就是连在一起的。”
他妈在超市里买了几斤水果,说是去找她在城里的一个亲戚借钱,没多久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她说的亲戚是她的娘家表兄,在城里开一家批发店,平时很少来往。虽说她和这位表兄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但是自从她嫁到了赵家村,成了娘家的穷亲戚,她就不受欢迎了。俗话说亲戚要多走动才亲,但是家里经济不好,一说走亲戚就心疼那几个礼钱,于是干脆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去别人就知道是去借钱的。
表兄家虽说有钱,但是大年初二的就上门借债,总是不吉利,所以表兄借口说小孩年后读书需用钱,不肯借给她。
他妈满脸沮丧,要他爸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到别处去借一点。
他爸叹着气:“如果上大学时我们就找四处亲戚借钱,借了很多年才还清,连利息也没有给。我们都把亲戚得罪得差不多了。”
看着爸妈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的样子,赵如果心里难受极了,他知道他妈在乎苏小爱,把她当成家里人,但是她不知道她浑身都是病,她身上的病迟早会要命,是治不好的。他决定对爸妈说出事情的真相。
“妈,你别费心了,你花再多的钱都治不好她的病。她不光是感冒发烧,她还有结石病。”
“如果,虽然你们还没结婚,但是妈已经把她当成赵家的媳妇了,小爱贤惠乖巧,我把她当成我的闺女。我的老命不要了,我也要想办法治好她。”
“妈,她不是我女朋友,我骗你的,她是我租回来骗你开心的。”
“什么?”
“她是我租回来哄你开心的,她不是我女朋友。”赵如果鼓起勇气,给他妈说出了真相。
他妈听了这话,又急又气,只觉得头晕目眩,两腿发软,不留神就要往地上倒。
赵如果吓坏了,上前扶着他妈:“妈,你怎么啦,妈,你没事吧。”
他是个孝子,看到她妈这样子,急得哭了,紧紧抱着她。
他妈缓了一口气过来,慢慢站稳,眼里闪动着泪花:“如果,你为什么要骗妈?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如果惭愧不已:“妈,我害怕你怪我没有带女朋友回去,害怕你不高兴气坏了身体,所以我就想了这个办法,找她装成我女朋友跟我一起回家。”
“你怕我生气,难道你不怕我知道真相后被你气死?”他妈说着气得直咳嗽。
赵如果连忙帮他妈捶着背:“妈,我错了。”
“那就将错就错,我喜欢小爱,我要治好她的病,要你把她娶过门。”
“妈,不行的。”
“怎么不行?你嫌弃她是吗?这么好的女孩子,你到哪里找去?你成心气我不是?”
“妈,她身上有很多病,而且有的病很脏。”
“有病治好就没事了,人生在世,谁身上没有几个痛处?”
“那个脏病是治不好的,而且会传染,你还记得吗?前些年王家的二女儿就得的这个病。”
他妈大惊失色,听说苏小爱身上有这种脏病,双手不住地颤抖:“你怎么知道的?如果,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你会不会被传染上了?”
“妈,我没事。她亲口告诉我的,这个病只要同房就会被传染,所以我不敢跟她一起睡。”
“她爸妈知道她有这个病吗?她是怎么染上这个病的?听说这个病只有在外面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的人才会得。”
“我不知道她怎么传染上这个病的,她说她无家可归,估计是她爸妈知道她得了这个病,才和她断绝了关系,不让她回家的吧。”
他妈叹着气:“哎,小爱,多好的姑娘啊,可惜了。我是说嘛,老天爷怎么会开眼,让我们家平白无故地遇到这么好一个媳妇,原来是这样。”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他们不了解苏小爱,因为她身上有那种脏病,他们猜测她有不光彩的过去,这个病是治不好的,花再多的钱都是浪费。他们家承受不起她这个负担,所以他妈在赵如果的劝说下,无奈地决定,在苏小爱醒来之前,悄悄离开。
当苏小爱还昏迷在病床上,生命攸关的时候,赵如果为了逃避责任,不声不响地走开了。他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苏小爱是一个好女孩,善良,贤淑,独一无二,只可惜她身患绝症。想像苏小爱可怜的身世,赵如果的眼睛湿润了。
他于心不忍,在临走时给苏小爱留了一张纸条和一张回N市的车票。纸条上写着:苏小爱,如果你还能活着看到这张纸条,请你原谅我,不是我不想陪你走到最后,而是爱的代价太沉重,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负担不起。如果你还活着,请你坚强地活下去。
回家之后,他妈整天唉声叹气,吃不下饭,立春过后,浑身的病就像春草一样发出来,煎熬着她。她对苏小爱念念不忘,随时都会想起她,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天相处,她已经习惯把苏小爱当做亲人,一想起她就会流泪,就会感到惋惜,长叹不已。
春节还没过完,赵如果再也没有心情在家里呆,这个家仿佛被一层阴云笼罩,村里人的非议,谣传,让他痛苦不堪。
S省是劳务输出大省,远在沿海城市打工的农民一年到头只为回家看看孩子和家人团聚,在路上花费大量的时间,只在在呆区区几天。春节刚过,返程农民工便背着大包小包,踏上了征程。火车票仍然一票难求,票贩子知道每年赚钱也就这几天,漫天要价,爱买不买。
赵如果为了赶在正月初八上班,多给了两百块买到一张回N市的无座车票。背着父母的千叮呤万嘱咐,背着母亲临行前塞得鼓囊囊的行李,他涌入了滚滚人流。
在车站候车大厅的二楼,他透过玻璃墙望着广场上熙攘的人群,心里突然感到无比凄凉,这些像候鸟一般奔波迁徙的人们,如果他们有一天累倒了,就只能躺在回家的路上。
为了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他顾不得按照规矩排队,检票口的闸门一打开,他就和其他人一样奋力往前冲。
30个小时的颠簸劳顿后,他已经离家2000里,N市正在下着第一场春雪,气温冷得让人心颤。赵如果拖着行李下了车,顺着人流穿过地道,走到流光溢彩的N事面前。他有点彷徨不安,回头望了望,家的距离,也只能在梦里才可以跨越。
回到出租屋,他迫不及待地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是门上贴的催缴水电费的通知单让他很烦恼。屋里停水停电,他只得先去补交欠款,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一份炒饭,饭钱已经从5块涨到6块了。后来几天他才知道,其实涨的不光炒饭,这个小区的房价已经涨到了8千,他为了能继续在这个小屋里住,每个月房租得多交200块。
公司为了防止员工过年回家后不回来,特意把年终奖扣留一半,如果员工能在规定的时间来上班,才发留下的一半。等到发奖那天,公司突然宣布这笔钱要延后三个月发,因为物价涨了公司的待遇没有涨,害怕今天发年终奖,第二天大家都辞职不干了。
民企的年终奖并不多,尚不如报纸上国企公务员的零头多,但是终究是自己的血汗钱,都不肯不要,日子虽然难过一点,也比回家务农好,勒紧裤腰带忍一忍,等着哪天老板家有喜事大发慈悲。
赵如果回了一趟家之后,花光了自己的钱,还倒让父母贴了回城的车费,来这边后又是水电房租生活费,举步维艰,即便是有换工作的想法,但也没有换工作的条件。
车间里的好些年轻人放弃了剩下那半的年终奖,辞职去找待遇更高的工作,厂里工人只出不进,老板很着急。赵如果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学历高,勤奋好学,已经是车间里的技术骨干。老板担心他也会跳槽,找他谈话,说了一大堆公司现在的难处,答应给他每个月加100块的工资,许诺将来升他做车间主管。
转眼之间,已是阳春三月,新闻上说去年中国经济发展全球领先,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今年形势一片大好。赵如果每天吃着公司食堂的水炒黄菜叶子和邮电怪味的肉,挤着公交车看着铺天盖地的售楼广告,总感觉这个城市的繁华,和自己无关。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他散发着霉味的小屋,厨房的旧报纸堆里长出了一颗嫩黄的豆芽,屋里脏乱不堪,死气沉沉,赵如果坐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感觉四面的墙不断向自己挤压过来。他闷得就要窒息。
他常常想起苏小爱,明知道她不在里间,但是仍然会产生幻听,感觉里间里有细微的响动。这时他心里一震,连忙上去推开里间的门。里间里空空如也,他突然失望无比,悲戚得想痛哭一场,无边的孤独像真空一样把他深深地吸引过去。
她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没有倒在回家的路上,而是长眠在了做梦都未曾去过的异乡。可怜的一生,艰难的行程,有了一个终点,唯一的遗憾就是太孤单。
他同情她,但是爱情并非是因怜悯而生,她有不光彩的过去,有那个让他不敢靠近的脏病。尽管他的爱很廉价,但是他不愿意施舍给她。他没有爱过她,但是却心里唯一的位置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