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降低生活成本,赵如果把里间转租给了一个从S省刚来N市打工的大学毕业生。他叫万文涛,大学是在S省上的,毕业之后进了老家的一个老国有企业。老国企制度僵化,关系复杂,大家都坐吃山空,不思进取,这样沉闷压抑的生活让他很不适应。他考虑很久后决定辞职南下,到经济最发达的N市大展拳脚。父母再三阻挠,他执拗地坚持自己的选择,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不混出一个人模人样,绝不回家。
他看到年近三十的重点大学毕业生赵如果,到现在还蜗居在这阴暗的小屋,感到很不可思议。当他一个月的工资交完房租除去生活费之后所剩无几时,他有点眩晕,似乎感觉到他所看到的青春情景剧里关于N市的美好生活对他而言只是浮云。
为了给万文涛腾房间,他把原属于苏小爱的东西都搬到自己床上。睹物思人,赵如果无限感慨。
“赵哥,这个屋子里睡过女人?”
“你怎么知道?”
万文涛狡黠地一笑:“沙漠中一个渴得快要死的人,能闻到水的味道岂不是很正常吗?”
“你小子,怎么就不学好。”
“说实话,赵哥,我对这个和我睡一张床的女人很感兴趣,她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女朋友,你小子,少不正经。”
“那她现在怎么不住这里了?”
“她死了。”
赵如果眼里露出忧伤,让万文涛一下子很过意不起。
“对不起,赵哥,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都过去了。”
“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得病?会传染吗?”
赵如果怕他忌讳,编了个谎言:“她其实是跟别人跑了,她嫌我穷,在我心里,我就当她死了。”
“哀莫若心死,赵哥,天涯何处无芳草,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想开点。”
万文涛在一家电子厂做品质工程师,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因为厂里出货紧急,他深夜也会被叫醒赶去厂里处理问题。
为了多赚一点钱,赵如果学苏小爱在欧尚的门口去摆小地摊。他不会做买卖,很容易就会让买东西的人套出他的成本价,一晚上下来,东西卖了不少,结果钱没有赚到。在N市,摆地摊不是合法生意,城管为了保护市容,常常来巡查,一旦发现有违规摆摊,一律重没收。所以,摆地摊的都长了三只眼,像做贼一样严防城管,一听说城管来了,收起摊子就往小巷子里跑。
赵如果就像一只圈养的猴子突然跑进了山林,虽然仍是猴子,却失去了适合在山林里生活的野性。有一次城管来了,他收拾得太慢,被抓个正着。穿制服的城管队员年纪轻轻,好像是刚出学校的学生,满脸都是青春痘,他们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打量着赵如果,例行公事地对他进行了一番教育,最后把他手里的包拿过来,扔进了执法车的车斗里。
整个晚上他只赚了4块钱,他把这作为晚上的饭钱,结果只能买一桶泡面。
他正在屋里吃着泡面,万文涛下班回来了,一进屋他就在骂人,骂他的上司,骂人力资源处。
“小万,干吗了?今天火气这么大?”
“操,人事的人告诉我说我的试用期要延长,经理说我试用期表现不合格。我他妈在老家的国企里面好歹干的是技术活,到这里都他妈给别人打杂,整天被呼来唤去,累死累活地加班,结果屁都没捞到。”
“小万,刚出来工作,现实和理想有落差是在所难免的,习惯了就好。”
“习惯?赵哥,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在老家国企里面,虽然没啥大前途,但是旱涝保收,混日子也还过得去。我为啥要出来,就是想创一番事业,混个人样回去。如果我真的习惯了,那么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可不想那样。”
赵如果苦笑着,埋头吃面,无话可说。
人事告诉万文涛需要第二次延长试用期,他终于忍无可忍,拍屁股走人。几天后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据说是一个培训机构的业务员。赵如果问他这份工作起薪多少,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坚定地说,前途很大。赵如果在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深知生活的艰难,一个真正前途很大的工作岗位招聘要求绝不可能是无学历要求,只需要有成功的信心和决心。
自从有了这份工作,万文涛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出门前必然在镜子前整理仪容,穿好西装,系好领带,反复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他每天回来得很晚,即便是在房间里也是电话不断,有时和别人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试图把这样的创业激情传递给赵如果,不断数落赵如果安于现状的缺点,蛊惑他对人生产生一些冲动的想法。
“赵哥,你感觉你现在幸福吗?”
“不幸福。”
“为什么?”
“没老婆,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
“错,赵哥,有人做了一个调查,现代人评价自己幸不幸福的标准是钱,有钱就有幸福,钱越多就越幸福。你想想看,从你走出校门到现在,你都在为什么打拼?你背井离乡在N市到底是为了什么?男人三十而立,而你三十岁了却在N市无立锥之地。你没有房,没有车,当然就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你。没有老婆,没有家,你就永远都在漂亮,永远没有一个归宿。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没钱。有人还做过一个调查,在N市,你想要活得幸福,按照现在的标准,你这辈子至少需要赚500万。你算一算,凭你现在的工资收入,你要赚几辈子才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赵如果感到很震撼,万文涛说得句句在理,自己出身社会8年才悟出的道理,他居然在几天之内就明白了。自己是不是太愚钝?
瞎子死了,他爸找他徒弟说理。他徒弟又给李涛算了一卦,说好事多磨,只要李涛再复习一年,一定能考上清华。
李涛又复读了一年,一年后他走进了高考考场。七月的天太热,他一心想着考清华,心里紧张,中了暑晕倒过去。
这一次他又没考上,瞎子的徒弟说事不过三,要他再考一次。他爸砸了他的摊,把李涛拉回家去挑粪种庄稼。
李涛心里想读书,但是两次高考都失败,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没这个命。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命究竟是什么样子,越是不知道,越是想知道,于是他就去拜瞎子的徒弟为师,学易经八卦。
易经高深莫测,他学了几年都没入门,跟着师傅行走江湖,他倒是学会了一副伶牙俐齿。
因为高中毕业就已经二十三岁了,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算大龄青年了,由于家里穷得叮当响,所以也没再该娶老婆的时候娶到老婆。等到了二十八九岁,已经有能力娶老婆了,但是又没人愿意嫁给他。
他身体单薄,体力不好,所以一直没出去打工,忙时种庄稼,闲时就去县城里相面算卦赚点小钱。
那时农村都兴外出打工,村里的青壮劳力几乎都走了,剩下妇女小孩在家留守。李涛为人热情,学历高,会说话,常常给村里的小孩做家教,在照顾孩子的同时,也照顾一下孩子他妈。
这些二十出头的少妇,男人常年在外,一个人像守寡一样在乡下留守,天长日久,寂寞难耐。李涛和她们常常因为一个眼神的交会,天雷勾动了地火,纵情一宿。
日子长了,难免有流言蜚语传到外面男人的耳朵里,可是他们却鞭长莫及。有一个男人外出打工,先去了南方的G市,然后又去了新加坡。三四年没得音讯,他女人还以为他死了,于是光明正大地和李涛在了一起,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那男人回来后,发觉李涛鸠占鹊巢,气得要跟他动刀。结果在村民的劝阻下,他们握手言和,双方谈妥了条件,女人物归原主,但是小孩却要李涛给10万块来买。
10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听说N市经济发达,人傻钱多,李涛想凭借自己算卦的本事,去闯荡一番。
他每天在人群密集的林荫道边搭一个马扎,铺开那张白布,在旁边放一本线装本的周易,面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犹如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一般来照顾他生意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茫然无助,不知道前途方向,真心来恳求指点迷津,另一种则是胸有成竹,事业有成,野心勃勃又有所顾忌,来听他说点好听的话,博个好彩头,助长士气。
李涛凭借一张快嘴,察言观色,准确把握顾客的需求,投其所好,说得玄妙无比,吹得天花乱坠,适时泼点冷水,说什么命中注定有大灾,但是绝不赶尽杀绝,只要顾客肯出钱,他就点拨一下,让他消灾免难,逢凶化吉。
针对不同学历,不同年龄,不同性别身份,不同性格的人,他都有一套恰到好处的说辞,保证让来者不失望,心灵有了依靠,精神爽朗。
靠这个无本生意,一天下来,李涛多则赚几百块,最少也能挣够饭钱。
赵如果总觉得这种靠耍嘴皮子吃饭是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迟早要被社会所淘汰。没想到这小子来N市两个月不到,就遇到了贵人,飞黄腾达了。
有时候天上真的会掉馅饼,有的人像牛一样埋头走路,馅饼砸在他头上才把他砸醒,有的人时刻盯着天空,拿着箩筐随时准备接住从天而降的馅饼。
其实这就是所谓的机遇,使你成功的机遇不需要太多,一个就够。许多机遇千载难逢,甚至独一无二,在这样的机遇到来之前,你首先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其次是要练就抓住机会的能耐。
六月的天,N市已经热得人恨不得脱得一丝不挂,只图个凉。本地的老太太们都喜欢穿着麻纱衣裤,头上顶一张湿毛巾,有钱人们都躲在高楼大厦中吹着空调,偶尔出来溜街也是轿车代步,车里车外是两个世界。
在附近几家工厂上班的农民工,条件好点的骑着电瓶车,后座上驼一个人,风驰电掣地追着前面的宝马车,尽情地吸着高贵的尾气。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走路回家,而林荫道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骄阳似火,晒得路边的鲜花弯了腰,晒得树叶子收了水,走在路上的工人和树叶一样,蔫头蔫脑的打不起精神。
李涛穿着青色的绸褂,正襟危坐,右手轻摇着一把如同道具的羽扇,面含微笑,看着过往的众生,刻意保持内心的宁静。
心静自然凉。作为算命先生,扮相很重要,不能入俗流,要处变不惊,虚怀若谷,让人捉摸不定。
这些工人,每天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去上班的路上,勤劳得像蚂蚁和蜜蜂。他们的工作在改变一个国家,改善一部分人的生活。他们慢慢失去个体的自由,而成功地成为了产线上的一颗零件,每天的使命就是以最佳状态进行运转,如果有一天磨损了,就会被更换。
甘愿做零件的人,是不会成为他客人的,他们埋头苦干,不善于仰望天空。
一整天,他都没能守到一个客人,但是他毫不气馁,一直坚持等到最后。
第五辆大奔从他面前疾驰而过,巨大的气浪卷起尘土和树叶,在空中乱舞。他淡定地目送大奔远去,正等着它一骑绝尘消失在视野中。不料它竟在不远处停下来,车子尾灯闪了几下,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走出车门,往林荫道上走,边走边打电话。他有意在说话时捂着嘴,生怕路人偷听到,但是这个动作让李涛发觉,于是他竖着耳朵集中注意力听他在说什么。这时正好顺风,所以他听得很清楚。
“那钱他收了吗?…什么?你怎么办事的?他没收那钱,我这单生意就得跳票,公司就得破产,你就得走人。…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约好了他晚上吃饭,位置都订好了。…成不成那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