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世代以武传家,戚常云的父亲更在大明精锐部队神机营里官居将
军要职,其身世显赫,自不在话下。戚父之所以不严格要求戚常云读
书,一来是因为他还小,二来是自己长驻部队,并不常在他身边督促
,三来是他认为从武一样能出人头地。尤以后者,更是让戚常云得以
浪荡不羁的挡箭牌。
这一年,戚父因为得罪了朝中大官,被陷坐监问罪,连带家产查封。
刑部派了人来,说圣上颁下谕旨,要清查戚家财产是否有贪渎之嫌。
“贪渎?”戚常云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个字会跟他们戚家扯
上关系。戚家之所以家大业大,乃上代遗留下来的产业。更何况,比
较常听说文官贪渎,他父亲身为武官,又从何贪起?他素知父亲高风
亮节,为人刚正,这一定是莫须有的罪名。
“是啊!戚公子…”一个授命来查封的中年人冷漠却又客气的答道。
他姓李名勳,官任刑部比部员外郎,算是不大不小的官,今日率主事
,令史数名前来执行任务。
“不可能!”戚常云摇了摇头,肯定的说道。
“这也由不得你说,总之请戚公子配合。查封不见得充公,待一切水
落石出之后,自当解封归还。”李勳婉转的说道。
事实上,如果真实的情况是如此,那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冤狱了。
多少人看中戚家的财产?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谁不想分一杯羹?不敢说当今刑部尚书想要,但他底下那诸多官吏,早已垂涎三尺。
戚常云无奈,如今他只想赶快进京,看看父亲如今是否无恙?或者打
通些“关节”,该疏通的绝对省不了。可是他年轻识浅,一切茫然毫
无头绪。总之,先见到父亲再说。于是他也由得李勳逐一清点造册,
并不过问,其中包括对外债权及地契银票,他都据实以告,免得万一
被查了出来会落人口实,对父亲更加不利。
一群人忙到了大半夜,造册尚未结束。李勳眼见戚常云一点表示也没
有,实在是按耐不住,于是拿起了帐册,对着身旁的一个主事说道:
“明天大概可以结束了吧?这一趟从北京过来,天寒地冻的,真是令
人吃不消…”
主事心里会意,连忙搭腔。“是啊!看这天气,大概快下起雪来了。
可怜了出外人,要是没带足够的盘缠可是会支撑不住哩…”
“可不是?”李勳望了望戚常云,这一句说得可夸大了。
戚常云猛然惊觉,这一趟去北京,光是盘缠就得花不少钱,若加上疏
通费,这么耗个一年半载,总不成饿死在北京城吧?!他自小就咬着
金汤匙出世,根本没有过为钱所苦的时候。听李勳这么一说,他才想
到这一层面,不免心下惶恐。
“李…李大人…”戚常云这辈子从没这么低声下气的叫过人。“这个
…这个…”戚常云咬紧了下唇,一句话说不出口。倒不是羞于启齿,
而是万一说得不恰当,被人反咬一口告你贿赂,这下可不得了了。
李勳官场打滚多年,光看戚常云的神色就知道他的意思。只听得他轻
咳一声,挨近戚常云的身边,缓缓的说道:“基本上呢,一旦造册完
成,这些就是要给圣上看的,谁也无权更改,那是要杀头的…”
戚常云点了点头,只听得李勳继续说道:“但在造册完成之前呢…”
李勳低声在戚常云的耳边说了几句,却见戚常云神色大变,颇有微词
的模样。
“哼!”戚常云冷哼一声。
“嘿嘿…这也由得你…”李勳耸了耸肩,神色狡猾的笑了笑。他经办
这么多件案子以来,从来没有遇过例外的。上头之所以会安心的将这
等好事交给他处理,自有其总是能“不辱使命”的地方。
他故意将清查的速度放慢,且从最不贵重的东西及无法造假的地方开
始查起。等到双方达成交易条件,当然也就是查封结束的时候。
什么交易条件?
以九十九比一的比例,各取所需。也就是一百两,李勳取走九十九两
,而戚常云只得一两。这看似合理,因为若不答应,则是一两也拿不
到。可是戚常云心高气傲,心想这本是戚家物,为何得给你九十九两?目前戚家内可以造假的帐目起码数十万两,要让这些钱绝大多数都
落入这些贪官的手中,他当然是忿忿不平。
“明天早上就准备回京面圣吧!”李勳对着主事说道,其实是给戚常
云下了最后期限。
戚常云拂袖而去,他就不相信凭他的关系,就弄不到几万两上京?查
封又不是充公!何必这么委曲求全?
事实上,戚常云天真了点。李勳也这么想,自顾摇头冷笑着。
顾不得大半夜,戚常云来到了马从文的宅前,敲了老半天门,才有一
个老仆开了门。
“帮我叫小马起来!”戚常云一如往常的说道,只是今天多了一股怒
气。
却见老仆搓了搓手,赔着笑。“这个…戚公子…真不巧,敝上今儿个
出了远门,说是要去杭州几个月…”
“小马几时出过远门?最近又没听他提过这事儿?”戚常云不信,一
把推开老仆,大踏步的便往宅内走去。
“戚公子!戚公子!”老仆大声的叫喊着。
“小马!你给我出来!”戚常云迳自来到了马从文的房间,一把掀开
了他的被子。“你这小子忘恩负义,还说什么去了杭州?你为什么不
说去了天国算了?”戚常云怒道。
马从文睡得正熟,突然被人揪起。一见是戚常云,便没好气的说道: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然你想怎样?”
“什么我想怎样?什么我想怎样?”戚常云一听之下勃然大怒。马从
文以前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在他面前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如今竟敢
这么跟他说话?
“整个登州城谁不知道你戚家被抄家,你如今还仗谁的势?三更半夜
来我住处是有啥意图?念在从前的情面上,我也不跟衙门说了便是,
你这就请吧!”马从文知道戚常云从此没了利用价值,更是不假辞色
,喝令逐客。
“好你个马从文!我戚常云靠了你便不算好汉!”戚常云呸了一声,
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马府。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现实?什么叫猪朋狗
友?以前书上说的他都看看便是,没想到这世上真有这种人!
后来他才知道,世上这种人,绝对是大多数!
一连在几个所谓的好朋友家中碰了一鼻子灰,有的甚至连大门都不让
他进去。什么恩惠?什么交情?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一旦自己出了
事,谁不躲得远远的?
戚常云一个人伫立在大街上,望着皎洁的月亮,长长的叹了一声。
以前他光赏给别人的东西,随便一样就动辄千百两。如今最令他痛心
的,钱还在其次,是被背叛的感觉,尤其这种感觉还建筑在被唾弃之
上。
连自己交往的朋友都是这样,更遑论那些平日对他敢怒不敢言的平民
百姓了。戚常云不禁想起了师父曾经说过:“你个性急躁,喜走偏门
,仗势欺人,依权附贵…整个登州城内你戚大公子行为人尽皆知,却
只有你不知道?”只是如今他知道了,却已来不及挽回了……
黎明初晓,戚常云垂头丧气的回到了住处,李勳等候已久,一看到戚
常云回来,马上便不耐烦的问道:“成与不成,早发一言!”
戚常云愣愣的看着李勳,他知道他已无退路,答应他的条件或许还可
以支撑住一段时间。戚常云一句话卡在喉咙,欲语还休,十足的丧家
之犬模样。
李勳得意的笑了笑,从来没有人会笨到拒绝他的条件。
看着李勳,戚常云终于叹了口气。他想起这几天内自己的遭遇,彷佛
像作了一场梦一般的高潮迭起…人生…真是一场由不断的意外所组成
的啊……突然他想到了笔特那番劝戒的话语,更想到了师父那期许的
神情…他悔恨过去的荒唐岁月,更痛恨马从文那些人的嘴脸…他既然
要成为大侠,就不能一错再错!他必须为自己的未来,做个当机立断
的决定!
我宁可从头来过,也不愿苟且偷生!断恶…会让我重生!戚常云慢慢
的抬起了头,双眼目光如电,心下暗誓。
“主事…你过来…”李勳挥手唤了唤主事,准备交待一些“例行公事”。
“查吧!”戚常云说道。
“什么?”李勳愣了一下。
“我说查吧!每一样都给我查仔细!若敢给我露了一样,小心我一状
告上朝廷,包你抄家灭族!”戚常云冷冷的说道。
“什么?!”李勳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望着他。
父亲大人…你也会同意我这么做吧……
十月的飞雪是提早来临了…
戚常云瑟缩在自己宅外的墙角,单薄的被子让他不停的颤抖着。该卖
的都卖了,也不过是些偷夹带出来的零碎珠宝,能支撑他多久?这十
余天,他一直惦念着要上北京去看父亲,偏偏遇上大雪。不然就算一
路讨饭也总能讨到北京城,怕只怕中途被冻死。
自李勳那一行人离去后,他就没离开过这了。还好有个忠心的小仆,
还惦记着主仆之恩,一天之中总有这么几次来帮他跑腿买吃的。不然
他可不想让大家看到他如今这副落魄样…
戚常云裹着薄被,沉沉睡去。朦胧之中,感觉似乎有人来到了他的身
边。于是他下意识的将脸埋入被中,又往墙角靠了一点,不愿挡到别
人的路,更不愿被别人看到他就是戚常云。
一阵少女幽香扑鼻而来,是那么的熟悉…那…是一种眷恋的感觉啊…
戚常云知道是梦,这梦他已梦上了不知几百次。他脸露微笑,继续沉
迷那梦里的幸福……
“大哥…你为何不来找我呢?”一滴眼泪滴落在戚常云的脸庞上,是
那么的滚烫而又真实。
戚常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将脸往被中埋得更深了,可是身子却不
断的颤动着。
“大哥…你为何不来找我呢?”如玉轻轻的翻开了盖在戚常云头上的
被子,双手轻捧着他的脸,擦拭着他脸上的污尘,她要找回那昔日英
姿焕发的大哥。
戚常云紧闭的双眼流着热泪,将头埋入如玉温暖的怀中。他发誓!这
将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在如玉的面前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