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奇家出来,迎着寒风中的片片落叶,丁小丽的心里很难过。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又有什么理由难过。
到处堆满了书。丁小丽咬着冷馒头埋头苦读。
好在难过也能成为动力,丁小丽好象忘记了母亲的冷漠,忘记了马奇的薄情,心理只有一个念头:读书!
丁小丽正紧张地等着。
马奇从台阶上下来,拿着一叠资料,交给丁小丽:“把它全填好交给我,一开学你就可以正式旁听了。学制是三年,能不能拿到文凭就全看你自己努力了。”
丁小丽强忍着激动,默默地接过表格等资料。
“我是不是前辈子欠你的?这么前前后后地为你跑动,还要冒充说是你的亲舅舅?”马奇自我解嘲道。
“算我这一辈子欠你的。”丁小丽回答得格外认真。
“别说欠不欠的了,命里该有的都会有,命里没有的莫强求,这师傅领进门,造化可就得靠个人了。懂吗?”马奇说。
丁小丽听得吃力,有些茫然地望着马奇。
马奇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走了。
马奇才走,丁小丽压抑的激动突然释放,疯一般地奋力攀上高高的台阶,向教学楼大门冲去,不慎脚一歪,刚要摔倒,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嘿!丁小丽!?”陈晨还是那样的神采飞扬。
“陈老师。我上学了!上大学!就是这,美术系!”丁小丽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还没等陈晨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奋力向高高的台阶顶端冲去。
陈晨望着丁小丽向上的背影。
台阶顶端,美术系的大门口,丁小丽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踏上最上一级台阶时,丁小丽突然停住了脚步,缓缓走到大门前向上仰视。
大门上端,“美术系”三个大字分外耀眼。
丁小丽那头发紧贴着头皮向后紧扎着的小小的脑袋倔强的向上扬着,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旋。
那一年,当丁小丽被母亲从那个山区学校的教室里拖走时,再也不会想到今日她能够踏进这高等学府。她曾是那样的无望和无助——!她生命中有可能出现的全部,母亲都给她做了最充分的,最让人绝望的展示!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改变了她的命运?——马奇的纸条!哦,马奇——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切的名字。
丁小丽嘴里喃喃默念着:“马奇!”
灿烂的阳光洒进教室。讲台上的教师正是刘兰兰,她边做板书边说:“我们今天讲美学通论第一章‘美的起源’”。
戴着校徽的丁小丽两眼炯炯,认真地记着笔记。
阳光在这里好象不那么强烈,而是弥漫着一种古希腊式的散漫。
马奇喜欢站在学生中间讲课,他微微眯着眼睛:“历史与历史学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历史学是天天在改。我们的教科书是历史学而不一定是历史。”
陈晨举手提问:“那我们还要不要相信这上边说的话呢?”
马奇回答得格外率真:“我是肯定不信的!”
“那我们学它还有什么意义呢?”陈晨疑惑。
“那我们不学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师生俩个对视着,颇有雅典学风。
“对,我们不学它又有什么意义呢?”陈晨复述了一遍马奇的反问,表面上像是被老师问住了,实际上风驰电掣之间他已经攀到了觉悟的边缘。
马奇喜欢陈晨的敏锐,看他情不自禁地与戴眼镜的女生对视了一眼,眼里满是思索的苦闷,便笑着走到陈晨面前,帮他实现就要实现的觉悟。他指了指手里的书本道:“不学它不仅没有意义,而且,不学它还不能毕业。所以,还是学它吧!但是,不要盲目地相信它,起码是不要全信。你是柳安老区人,在你们家乡流传的故事跟书上写的一样吗?我承认有许多的存在都独立于人们的认识,但认识的程度往往又就是我们认识到的存在程度,这怨谁呢?”
“那真理存在于存在,还是存在于认识呢?”陈晨问。
“真理既不在于存在本身,也不存在于眼前的认识。真理存在于存在之后,真理存在于认识之前!注意了,看存在而止于存在,读课文而坚信课文,哪里还有变幻莫测,无穷无尽的活的历史呢!”
“谢谢你,老师。”
戴眼镜的女生向觉悟者陈晨抛来一个如火的媚眼。
丁小丽在画室里临摹。
丁小丽在厨房兴高采烈地洗着锅碗瓢勺。
丁小丽在刘兰兰的辅导下在户外学摄影。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春去冬来,半工半读,转眼又到了寒假。尽管丁小丽写了许多报平安的家信,母亲那里就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今年又该在哪过年呢?
饭厅里,又挂上了“祝同学门过个愉快的寒假”的横幅。
丁小丽在打扫,看见陈晨端着饭盆走来,已经不再局促回避,而是大大方方的打着招呼:“快放假了,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陈晨:“你也回家吗?我们可以一起走。”
丁小丽脸色暗然地摇摇头。
陈晨:“哦对了,你妈和那个何老六结婚了,你还不知道吧?趁着过年,还是回家看看吧。”
“我妈不让我回去,我就决不回去。”
陈晨似有同感:“是啊,那种落后封闭的地方,不回去也罢。”
丁小丽正支颐沉思,突然望见窗外马奇走来,不禁微微一笑。
马奇走进小砖楼的过道,发现丁小丽已经将门拉开了等候他的光临。
“你看见我了?”马奇问。
丁小丽含笑未语。
马奇将抱在怀里的卤肉酱鸡还有书籍一一拿出来:“已经决定又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丁小丽说得悲伤,这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决定。
“我决不会收到了你的家信,却压住不给你!”马奇开玩笑地表白。
“说不定他们以为我死了呢。”丁小丽近来常有任性的冲动。
“你写了那么多信回去,死人还会往家里写信吗?尽胡说八道,干脆回去看看吧。啊?”马奇劝慰道。
“不,我妈不叫我回去,我就决不回去!”说话时泪水已经漫出眼窝。
“我发现你就是很倔!”马奇说。
丁小丽哀怨地叫道:“什么都没有,再不倔点我还凭什么做人?”她抹掉眼泪,打开马奇带来的书:“谢谢你!寒假正好看完。”
马奇又打开吃食:“补补吧,大学生!”
“太凉了,我不想吃了拉肚子,再给你笑柄!”丁小丽上了大学之后对马奇说话的语风不像从前那么黏糊了,算是玩笑吧又生硬了一些:“你拿回去吧,我没吃但跟吃了一样的感谢你。”说着埋头读书。
“你这里有什么能把这些东西热一下?”马奇东看西瞧,看看有没有可以加热的物件。
“没有,你不要找了。”丁小丽说着站起来,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放下书本穿上衣服,将冷菜包上:“走!到你家去烧一烧,好久不做饭了。”丁小丽说,口气里忽然显出一副技痒难忍的架势。
马奇眼睛看着窗外,反响并不热烈:“算了,别去了!”
“害怕我一进门就晕倒吗?”
马奇不好意思起来:“万一有人打扰,反而搅了小丽小姐的雅兴!”
“怕什么?大不了再让我躲到柜子里啊!”又是一句略嫌生硬的玩笑。
丁小丽已经占领了厨房大显身手。
马奇认真地桌擦了子,叠了被子,自己将自己的工作检查了一遍,觉得再满意不过了,才敢邀请丁小丽指导。
“过去检查一下吧!”马奇说:“不会再觉得乱了。”
丁小丽正将热炒的菜装盘,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有听见马奇的邀请。
“准备吃饭!”丁小丽说,口气里竟然带进了忧戚。
一到餐桌上,两个人似乎各有心事,把一场原本以为热闹的聚会弄得十分沉闷。
马奇夹起一块脆骨,送给丁小丽:“吃吧,吃饱。”
丁小丽深深地看了马奇一眼,不光是马奇,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大女孩大姑娘的眼神。“你吃。”说着将脆骨又夹回给马奇。
同景叠化:饭菜已吃完,面对残羹剩饭,两人又都不说话,更显得冷清。
马奇试图打破沉闷的气氛,抢着收拾碗筷:“今天我来收拾,你坐,一会品尝一下我这里的好茶。”
丁小丽没有坐下来,而是跑到阳台上望起了亮晶晶的雨丝,情不自禁发起了无边的多愁善感,她感到马奇就在身后看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震颤命令她要自己立即返回到那个只有自己的小角落。
“我回去了!”丁小丽并没有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