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丽一大早送马小凤上学,然后又匆匆回到厨房为马奇做早饭,叫马奇起床吃饭后,又在门口送马奇上班,还有西式的吻别礼。
丁小丽又站在家门口的屋檐下迎接父女的归来,照样是相拥一吻。
马小凤义愤填膺地突发议论:“今天,一个中国人到我们学校去演讲,把中国骂得一塌糊涂,像他自己根本就不是中国人似的。一个法国同学问我,你为什么跑出来?是不是你家里人要强迫你给人做小老婆?”
“我来这里已经半年了,电视的上中国不是发水,就是爆炸。这里的人把中国想得太差了!你都有什么认识,教授?”丁小丽加入进来,并看着马奇,可马奇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三人默默地吃饭,不再说话。
望着沉默的马奇,丁小丽忽然想起自到法国以来,马奇与她的交流几乎只有做爱了。不过,在马小凤眼里,爸爸的这种沉默倒是远比妈妈的附和更让她感动。
马小凤坐在马奇的书台前,让爸爸帮自己补法文。
丁小丽端了一杯茶进来,发现马奇的袜子破了,观察一番,找出了原因,随即拿出一把剪刀,拉过马奇的脚,架到自己的腿上绞起指甲来:“不影响你们吧?”丁小丽问。
“不影响。”
“你回头再绞吧!”马小凤有点烦。
丁小丽很不满意马小凤的样子,没有理睬。
马奇连忙把小凤的脑袋扳过来说:“看着课文!”
丁小丽边剪指甲边议论道:“现在再也听不到你的精彩演讲了!”
马奇淡淡一笑:“给别人扛活,当长工,挣钱养家糊口就是了,有什么可说的呢?”
丁小丽抬头望了望如老僧入定的马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剪指甲。
马奇眯着眼,似乎很满意这种安静的生活场景。
马奇与刘兰兰一起散步。
马奇对着刘兰兰侃侃而谈:“你是对的,我真应该早点离开那个灾难重重的海南,我要写一本书,将什么是法国革命,什么是巴黎圣母院,什么是卢梭的《民约论》的真正精神一一表述。首先要写的是砍下路易十八脑袋的罗伯斯庇尔,他在发现自己身上一样有路易十八的残暴专制倾向之后,是自己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从而从根本上结束了法国的封建专制统治;你看,审判了他人之后法国人对自己的审判更为有力呢!你知道巴黎圣母院的尖塔为什么高耸云霄,这是因为人对理想的追求永远超过了现实改造的速度,而天国提供了尽善尽美的极至;还有《民约论》为什么会被我们当文学作品读了呢?他应该成为一切政治学的基础啊!哦,还有那个穷困潦倒的巴尔扎克,为什么人类往往把自己最优秀的孩子逼迫得如此不堪呢?我看来不是当救世主的料,那就当一回使者吧,把天堂的美妙告诉自己的同胞!”
刘兰兰平静地听着马奇大发议论,突然插问:“那你觉得中国的灾难是什么?”
“当然是封建专制的残渣余孽!”马奇脱口而出。
“那么有地主了?”
“没有!”
“有皇帝了?”
“没有!”
“有士大夫贵族了?”
“没有!”
“有孔孟之道的思想地位了?”
“没有!”
“那有什么残渣余孽?”刘兰兰逼迫着马奇问。
“对了,那是没有信仰!”
“全世界都没有信仰!”
“你胡说八道!”马奇叫了起来。
“信仰是什么?”
“这个——”马奇一时没有准确的说法。
“信仰是不分析,不逻辑,不变化的执着!对吗?”
“是这个意思!”
“那好,全世界是不是都在分析?”
“是在分析。”
“是不是越来越逻辑?”
“是这样的。”
“是不是越来越变化纷繁?”
“是这样的!”
“那还有信仰吗?或者说信仰是世界发展的趋势吗?世界上哪个国家和政府在制定发展计划时请教过上帝?中国的改革开放不也是彻底打破‘两个凡是’,从实际出发变化而来的吗?”刘兰兰盯着马奇问。
“那你说中国的灾难是什么?”马奇空虚了。
“中国的灾难是一知半解的所谓聪明人在胡整,目的是要人们认为他是千年不倒的胡杨!中国的灾难是整个西北地区的沙漠化!你知道吗?西北沙漠上有种‘苜蓿草’,沙漠摧毁了千年的胡杨,摧毁了整座的城池,摧毁了无数自以为是天神的偶像,但不能将‘苜蓿草’摧毁,相反地,小小的‘苜蓿草’能抗拒风沙,营造出绿洲。依我看,无数小人物不受捉弄的生命热情才是人类的希望。”
“照你这么说英雄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马奇叫道。
“在蒙昧的时代,人们犹如行走在沼泽中,上前探路,并指示出正确方向是英雄的业绩,他有意义啊!可今天,全世界的资讯发达,各种制度有了千年百年的比较,人人都有判断力,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现在的所谓英雄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公里标牌。”
马奇震惊地望着刘兰兰,哑口无言。马奇从此闭上了嘴巴,惟恐自己的胡言乱语捉弄了小人物的生命热情,不断地琢磨着小人物的生命热情,不断地审视着自己还有可能实现的人生价值,马奇这才给丁小丽打了第一个询问电话,不知道这个小人物的生命热情还在吗?也许让这个小人物幸福就是他马奇此生的价值吧。
丁小丽已经剪完指甲,仍坐在马奇身旁低头补着马奇的破袜子。
马奇睁开眼,伸出手在丁小丽的头上爱怜地轻抚起来。
可是,小人物的幸福也不容易维持,时间一长,生理上的吸引自然慢慢耗尽,精神上的探讨因为生活的静止而没有意义,谁都意识到了平静中的乏味。
丁小丽抬起头,望着马奇。
马奇的眼光却游离开了,还打了个哈欠。
丁小丽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马奇漫不经心地:“是不是我每晚打呼噜让你睡不好。”
“那我今晚试试睡客房吧。”丁小丽试探着问。
“也好,其实国外的夫妻基本都是分床睡的。”
丁小丽悲哀地又低下了头。
“怎么了?”
“没什么。”
“是啊,这就是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是不是有一种叼着一根芦苇秆在深水里潜行的味道?”马奇的两只眼睛像两只梨,水汪汪的却没有味道。
丁小丽孤独地游逛。
叼着芦苇秆在深水里潜行,像一道魔咒把丁小丽的日子弄得十分伤神,她并不觉得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可悲的图景,可又没有驳斥的理由。
丁小丽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看着看不懂的电视,又烦躁地关掉电视,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猛浇自己的脑袋。
丁小丽躺在客厅里,隐隐听见马小凤在他爸爸的床上唧咕,仿佛要把失散多年没有讲过的话都要弥补起来似的。
丁小丽突然起身冲进马奇房间,冲着马小凤:“这么晚了,还不回自己房去睡觉?”
马小凤一离开,丁小丽上前扑到马奇身上疯狂地吻起来,把马奇弄得不知所措。
丁小丽披着睡衣从马奇房里走进来,皱着眉头坐在沙发上,突然看见电话,象捞到救命稻草似的拿起电话拨号:“喂,小和尚吗?对,是我,哦,我们这已经是深夜了,你怎么样?忙?忙好呀!我这里——哦,还不错,没什么事,抽空帮我的房子开门通通风,好,再见。”放下电话,想了一想,又拨了个电话:“喂,张扬!怎么样?我?没什么劲,语言不通,电视也看不懂,整天在家呆着。”
张扬在电话里不冷不热:“哎呀,那——,不都说国外好吗?你怎么就不行呀?”
“海南现在怎么样?”
“谁知道呢?又来低谷了,好多人都跑了,可还有些人撑着,说是还要火起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那——饭店情况怎么样?还有,何先生——?”丁小丽问得有点胆怯。
“怎么?占着法国,还惦记着新加坡呀!”张扬讥讽道。
丁小丽明显觉得张扬变了,也无法深谈了:“也没什么,带我问个好吧。”
马奇走了出来,随意地:“我要早点睡了,明天一早要去马德里。”
“带我去吧?”丁小丽大着胆子热情地请求道。
“不行,有好几个同事一起去呢。”
“他们都没有老婆?”
马奇叹了一口气。
“你从不带我见你的同事!”
马奇扭头看丁小丽的眼神是乜斜的。
丁小丽迎上这目光:“我真的就那么差?”
“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丁小丽追问道。
“没什么意思。你挺好!”马奇不想深究。
丁小丽既然开口了就不依不饶:“你不说明白,明天我就不让你走!”
“那我就不走了。”马奇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