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奇有些害羞地揩着满是黄土的双手,躲开丁小丽的眼睛。可丁小丽的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马奇刚刚栽种的茶苗上。
李教授看看马奇,又看看丁小丽:“你们俩个真是挺浪漫的!这颗茶苗一定活得好!是用眼泪浇的!”说着拿下眼镜,边擦边引经据典道:“《圣经》上说,用眼泪播种的人们,一定收获了!我到那边去教农工们怎么使用药水,别到时候人家说,我们江东大学来了来了俩个教大知识分子,不,还有丁老师,三个,种不好茶就没道理了!”说着就转过了山坡。
丁小丽这才将水递给马奇。
“你刚才怎么不给老李啊?”马奇问。
“只有这一瓶!”
“真是乡下女人啊。”马奇也想哭出来,但还是将水放到地上。
“你怎么不喝?”
“留给老李吧,他也费了很多心!”
丁小丽拧开瓶盖,塞给马奇:“你喝,我这就叫人下山去买!”
马奇拍打一只咬在手背上的蚊子:“山上已经有蚊子了,你住这里有蚊帐吧?”
丁小丽完全是下意识地就一把抓起马奇的手背,找到被蚊子咬到的地方,吐了口口水涂抹着:“怎么样?还痒吗?”
马奇随丁小丽给自己涂口水,陡生无尽的爱意:“你最近恐怕回不去吧?”
丁小丽望着山坡,难下决心:“这的事才刚开始!”
马奇也随之撇开情思,放眼山坡道:“你相信我研究茶叶也比老李强吗?”
丁小丽不假思索,回答得一本正经:“这还用问?当然相信!”
“这样说来,我也完全可以当个合格的茶农。”
“你想当茶农吗?”丁小丽充满期待地问。
“不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我在准备给学生开讲座,也算是借此好好总结一下我这一生的得失。不过,我会关注你开发‘雾里青’的事。”
“现在,你像是我这里的天外来客了。小饭店又开了,神仙也要吃饭吧?”丁小丽开起了玩笑。
马奇从皮包里拿出许多文件,一本正经地告诉丁小丽说:“吃饭的事等会再说,有几件正事要跟你说,新茶的专利我已经替你申请了,专利局也受理了,这是受理文件。究竟是不是‘雾里青’,等到新茶出来就见分晓了。另外,我考虑了一下,还给你办了一个营业执照。这样,你也就算是一个经理,而不是回头又做了农民!”
丁小丽高兴地接过执照,但嘴上说:“你做你的大学老师,我就做我的农民!反正你最后也是不要我的。”
马奇没有理会丁小丽的胡言乱语,继续说道:“有了执照,”干脆把腿盘起来,像老和尚给小和尚说故事一样:“有三件事好办。”
丁小丽也把腿盘上:“哪三件事?”
“第一,与何十五办一个合同,注明接收了他弃置不用的山地。”
“我已经跟他联系过了,他说他已经自动放弃了这块山地。”
“可你要用啊,再去包一遍吗?从他这里接受,他没损失,你不是少花了一笔钱吗?”
马奇正色分析着。
丁小丽使劲点头:“等我们种出了‘雾里青’,把海外经销权无偿给他,受人恩惠,总要回报的。”
“第二,我考虑可以给科委打个报告,申请一下扶贫贷款。我查过了,因为你这里是革命老区,真有扶贫贷款呢!”
“就这样种可以了!”丁小丽怕事。
“到5000亩,10000亩规模的时候,像现在这样种也可以吗?”
丁小丽可不敢想象:“哪有什么5000亩,10000亩的规模?”
“你们县十万亩的荒山都有,你能把它们变成‘雾里青’茶厂…那你就不仅是大人物,而且是著名人物了!”马奇幽忧地说。
丁小丽两眼放光,胸口起伏。
“贷款要申请吧?”马奇问。
“要!”丁小丽响亮地回答。
“第三,为了方便工作,你最好给我和李教授下个聘书。不这样,我们就不好为你打工啊。下一个课题我们已经确定了,就是‘雾里青’的标准数据。不然的话凭什么说你种的茶就是‘雾里青’呢?”马奇将要办的手续文件再看了一眼一齐递给丁小丽。
丁小丽接过文件身体就晃起来,真想就这样扑到马奇的怀里,但她没有这样做,并非她的毅力与尊严,而是马奇说了这些话似乎很累,两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的青山又不言声了,或者说灵魂又出窍了。
“又在想牢里的事吗?”丁小丽轻轻地问。
“好好的就会冒出来,怎么都难以放下!”马奇似乎也很无奈。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丁小丽到底想问过明白。
“在牢里,有一位老囚犯对我说过,让人受到惩罚的那个直接的表面的理由,往往不是真正的理由,而那个真正的理由,才决定了他必将受到惩罚,或者说自罚。那个老囚犯受罚的表面理由已经被赦免了,但他不离开监狱,他要为他以为的那个真正的理由继续完成自罚。算起来,我受了长达十四个月的监禁,表面的理由是卖掉抵债的汽车,这一点上,我显然是无辜的。那么什么是决定我必将受罚的真正理由呢?落魄时的愤世嫉俗?教书时的信口雌黄?下海时的标新立异?得意时的趾高气扬?破产还不够吗?十四个月的监禁!到底为什么?是“文革”时抄了老师的家吗?那时只有十来岁,充其量不过是凑热闹;是往一个当权派的脸上吐了唾沫吗?那是一个大哥哥教的。但监禁和诸如此类的惩罚一定是有理由的,而且肯定不是为了那个直接的理由!这一点我坚信不移!是什么理由呢?”
马奇突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痛苦显而易见。
丁小丽也不敢冒然开口劝慰,就这样呆呆地望着他。
望着灵魂出窍的马奇,丁小丽无言劝解,因为她只能感受到马奇的痛苦,却无法确切地说出马奇的痛苦,更说不上怎么去安慰马奇了。
李教授还在苦苦地寻找“雾里青”的数据。
马奇面色焦躁地进来。
李教授跟他开着玩笑:“又往我实验室里跑,干脆跟学校申请转专业,调到我们生物系来算了。”
马奇没有心思开玩笑,气恼地:“我看你这瞎忙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跟丁小丽她们用原始的方法劳作也没多大区别。象这么弄法,要做到猴年马月!”
“怎么了?”李教授才发现马奇情绪不太对。
“我只是一心想着脚踏实地做些事情,怎么就诸事不顺呢。”
“款子还是弄不下来?”
马奇摇了摇头:“用什么方法来证明这就是‘雾里青’呢?我在资料室也是翻遍了,就是找不到记载中的‘雾里青’的数据。”
“可不可以开个论证会,编个数据出来?现在学术界瞎编的数据不是也很多吗?何况这是好事?”李教授做着与教授身份不符的建议。
马奇楞了一下:“老李,你可是正儿八经的教授,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李教授满脸羞惭:“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哎,你的讲座准备好了没有?我可是给学生把牛都吹出去了,他们可是翘首以待啊。”
“我还得进山去处理点事,然后就全心全意地做讲座的事了。”
丁小丽与农民们干得正欢。
马奇和浑身是泥土的丁小丽就站在地里商量着。
“真是的,两介书生,忙了半天,也帮不上什么忙。”马奇有些懊恼。
丁小丽安慰道:“挺好的,就这样做吧!我本来就没指望谁!”
“老马,听见没有,你白忙活了!”李教授打趣马奇。
丁小丽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别人的什么贷款不贷款的!”
马奇捏着手里的茶叶,满脸忧虑:“这到底是不是‘雾里青‘呢?”
丁小丽笑笑:“你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好吗?我在村里对大家就是说种茶,50块钱一斤,也不亏本!”
马奇摇头叹息道:“你真是农民。”
丁小丽和缓了一下说:“我怕你急嘛!”
“我不急,好吧?你就在这里50块一斤吧!”
“你这不是急了吗?”
“我急什么?”
丁小丽拉着马奇不放手,诚恳倍至地接着说:“我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很好,你不是也不错吗?干吗非想着干什么大事呢?我记得老早以前你就说过,干大事要后台的!我们没有后台,也巴不着后台,一个人过日子,有饭吃,有衣穿,就是最好的!”
丁小丽说得自以为有理,马奇则觉得丁小丽不可理喻,讥讽道:“有饭吃,有衣穿?这是什么年代的标准?我真服了你。”
“你肯定没服!《红楼梦》上是怎么说的?‘才嫌乌纱小,却把锁枷扛’,说的不都是人心不足的道理吗?如果国家真给了我们那么多的贷款,茶叶还不知道种得好不好,我可吃不下睡不着了!”
马奇真服了:“那你就真的这样种下去?”
“就这样种!”
“你真的就这么呆在山里了?”
“怎么不好?”丁小丽说着竟有了母亲当年之态:“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你的觉实在是睡得太踏实了!”
“就踏实!什么怪梦也不做!实在不行就算绿化了山头,小丽饭店不是又开起来吗?现在比早先生意好多了,一天很能捡几个!有日子过的!”
马奇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丁小丽发觉了与马奇的分歧:“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你说是吗?本来新加坡的何先生要给我投资的,但我拒绝了。好了,乘天还早,赶紧吃个饭回去吧,你不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忙吗?去忙吧,不用再管我这了。”
“我这一走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丁小丽忍着泪点点头:“这我早知道了,走吧,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