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夏侯凌在客栈的房间收起嘻皮笑脸,屏气凝神,确定周遭只有夜的静謐与沉睡的呼吸声,才将高庞、童泗崍、辛洛时、以及这几天在桂州和阳朔所见识的武功用特殊药水详细写下来。另外,也将辛洛时会法术之事记下,而且将所见之人的个性一一阐述。
过没多久,字跡便不覆见。他用另一张纸写了封家书,再将两张薄如蚕翼的纸张黏合,如果这封信不小心被偷窃,偷者也只会认为这只是封家书罢了,不会引起一场武林风暴。
翌日,他寻个无人的地方戴上人皮面具,恢复猎狼的身份来到街衢閒逛,他见到一位算命师的招牌的右上角多了一撇,便坐下来算命。算命师就只有他这个客人,两人便聊了起来,当算命师说起过几天就将北上长安,夏侯凌便将“家书”託付给算命师,请他带到长安。
当然,他跟那位算命师只不过是在演戏。算命师乃是天敦派的一员,负责传递消息。算命师拿到“家书”之后,便透过特殊管道送往总坛,由“武爻堂”详读“清风”所记录的武功招数,再以丰富的武学知识揣摩这些会发展出何种招数,经过讨论之后再将心得一一详加记录。
猎狼的目标不乏武林高手,因此猎狼藉着武爻堂所提供的讯息先了解猎物的功夫与个性,知己知彼,以达事半功倍之效。
也因此,他们便跨行到验尸这个行业,也就是将业务上下游整合。有些帮派之人被杀了,却不知道死者是中何招术、更不知兇手是谁,就可以请见多识广的仵作前来验尸,才知道要请猎狼找谁算帐。只不过他们不晓得这些仵作也是猎狼组织的一环。
夏侯凌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便搭乘一叶扁舟,沿着灕江北上,欣赏沿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忽而俊俏挺拔、忽而雅秀雋美的青翠山峦。或弃船登岸,爬上拔地隆起的山巔,鸟瞰灕江两岸的奇山绿水。遇到雾靄笼罩,群山半掩,犹如仙人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不禁令人有身在画中的旖旎神驰。或于夜晚随着渔夫入江,惊叹鸕鶿(鱼鹰)潜水捕鱼的功夫。
他顺着灕江来灵渠。灵渠乃是秦始皇平定岭南之后所开凿,连接湘江与灕江。他呆立于渠畔,黯然神伤地凝看潺潺的流水。
前几年庞勛的叛军便是从桂州搭船从灕江北上,经过灵渠来到湘江,然后一路杀到江苏的徐州。在唐末,除了官逼民反之外,更是将逼兵反!
叛军大都是江苏的徐泗道人,被朝廷召募到桂州当兵,原本说好三年期满就可以返家,然而到了第六年,当地将领仍不让他们回家,再加上观察使相当苛刻严峻,最后引发杀将兵变。叛军在庞勛的率领下回到徐泗道,朝廷于是下令各路节度使派兵围剿。
苏北一带,除了被叛军烧杀掳掠、攻城掠地之外,朝庭的将领不是昏庸无能,就是明哲保身。而且士兵的行径也跟强盗差不多,朝廷的威信早已不覆见,不然不会庞勛招兵买马之际,原本善良的百姓会争相加入,只为了希望能藉由抢劫来喂饱肚子。
朝廷的腐败,逼使黎民百姓不得不故意忘记道德这两个字!
有批逃难的百姓在大旱中逃到安徽的磨山,却遭叛军将领张玄稔率军包围。被困数日之后,这些人就出现极度恐慌,因为山上的水源已经枯竭,然而下山找水的话,就成为叛军的刀下亡魂。
这些无依无靠的人民不懂为何皇帝和官员念了那么多书,却只知道享乐、敛财、谋官、争权夺利,却将他们这群最善良也任凭他们剥削的百姓弃如敝屣。而叛军不去攻城掠地,却派兵非要歼灭他们这群不愿依附、更是有无寸铁的人们。
他们无助地仰望苍天,无垠的穹苍只有炽盛的白日,没有所谓的希望。只要努力,就能成功;只要怀着信念,就有未来!在无法改变的现实,这些话根本就是愚民的神话。未来是什么?不是被杀、就是渴死!
在难以想像的恐惧、身体所承受的极度痛苦、以及前进或后退都是一死的精神折磨中,这数万人就这样活活在山中渴死!
夏侯凌一家人也在其中。
若不是有位中年男人路过,好心救了他一命,他早就渴死在山上。变成孤儿的他便认这位救命恩人为义父。尔后义父带着他前往河西走廊的祁连山,让他投入金阁派。他的叔父夏侯瑞是位行侠仗义的好汉,在武林中小有名气,夏侯凌从小除了跟着不愿习武的父亲读书识字之外,也和叔父勤学武功,武功底子相当扎实,因此掌门便收他为徒。
如果没有这条灵渠,庞勛的叛军就不可能如此容易北返,他的父母也不会活活渴死。如果当时义父没出手相救,就让他陪着父母死去,如今他也不必扮演两个截然不同角色——沉稳内敛与嘻皮笑脸。
究竟那个角色才是真正的他,他已不晓得。也许,两者都是,也都不是!
不管他此时分不清这个肉身是扮演那个身份,更惧怕数年之后会不认识自己,应该说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灵渠的水仍然千古不变地流动。
水、水、水……这个字如眼前的流水般不息不止地在他的耳畔响起,更是垂死之前所发出万分渴望却孱弱不堪的声音。
他的脸微微抽慉了,这是悲凄、愤恨、无助、绝望的表情!他的面前就是潺流的清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无法救自己的父母,更甭说数万的无辜百姓!他紧咬着唇,但是痛楚却不能减轻一丝心中的哀嚎,他乾脆把脸浸在水里,让汩汩的溪水带走无法停歇的泪水。
“请问阁下,是否就是夏侯贱侠?”
夏侯凌收起翻腾的情绪,从溪里抬起头来。缓缓地转身,朝这位好奇的陌生人露出贱侠应有的嘻皮笑脸。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悲到好笑!
夏侯凌听说这一带有着熔洞,反正贱侠的身份就是云游四海,找人比剑,于是他向当地人问清了方向,就揹着纯鉤剑兀自前往熔洞寻幽。
洞内的石柱有的狰狞霸道、有的俊雅秀丽,凭着无限的遐想在脑海里营造出各种的人事物,更增添了游览的乐趣。
他在洞内兜了一圈,就往深山走去,探访一处鲜少人进入的熔洞。不过前往那里并没有小路,只有一条所谓的小径,这是由柴夫、採药之人与动物在不知多少年间偶尔走过所留下来的,因此蜿蜒崎嶇,忽而隐没于茂盛的草丛中、忽而大石挡道。有时眼见无路可走,颓然地转了个身,却发现小径就藏在荒草间。这里只有他一人,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出轻功,不必将千古名剑当做镰刀和斧头,不然欧冶子地下有知,也会气得怒“尸”冲“棺”,逼他尝一辈子“苦胆”。
过了许久,他终于来到半掩于藤蔓的熔洞。他燃起火把,如履薄冰般走进滑溜的洞口,越深入,四周的景致就越神奇,尤其八方是浓烈的黝黑,只有火把所照耀的地方展露出奇特的身姿,在阴风的吹拂下光影摇晃,犹如鬼影幢幢。再加上四下无人,只有他小心谨慎的脚步声,以及透着恐慌的呼吸声,儼然一步步踏入地狱。
救……呀!
这是什么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深邃洞穴里突然扬起这声若有似无的声响,夏侯凌惊骇地四处张望,火把也随着他的转身而晃动,所照射的石柱与熔壁也随之转变,再再加深他的恐慌。
“上面有人吗?”
这是人的声音吗?还是鬼魅催魂的叫声?也许年轻气盛吧,他不禁挪动哆嗦的双脚,冉冉从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救命呀!”
应该是人,不是鬼!夏侯凌剎时从紧绷盪到鬆弛,不由地全身酥软喊道。“请问。阁下是人吗?”
“如果我是鬼,都已经死了,还需要喊救命吗?别等我死了再来救我呀,我快撑不下去了!”
“你要一直说话,我才知道你在那里。”夏侯凌一边大喊,一边急着四处找寻。耳清目明,是猎狼的基本功之一,夏侯凌进入熔洞有一段时间了,因此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没一会儿便寻到声音发出的地方,那是离地面约有半个人高的小洞穴,他探头进去,里面是深邃的黝黑,隐约听到慌张的呼吸声与流水声。他朝洞内大声喊道。“你大概离洞口多远,我才知道要如何救你。”
“大约在八九丈深的地方。”
“你撑住呀,我到外面找藤蔓来救你!”他说完了话,立即使出迦陵频伽,朝洞口奔去。他拔出纯鉤剑,砍下两条藤蔓,绑了起来,再奔入熔洞。他不知陷在洞内的人有多重,于是将藤蔓绑在一根硕大的石柱,才把另一端扔了下去。
“我抓住了,快拉我上来。”
夏侯凌使出内力,冉冉地将陌生人拉上来。没一会儿,一个男人从洞口露出头来,奋力往前一窜,狼狈不堪地滚到地面。
“若不是你,我可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只要你一句话,要我拓拔昭尉做牛做马都行!”这位身材不高、声音却宏亮的男人说道。
“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换成是别人听到你的救命声,也会出手相救。”插在地上的火把照在拓拔昭尉的半边脸,夏侯凌忍不住问道。“咦,前阵子我好像在金凤楼见过你。”
拓拔昭尉瞅着搁在地上那把剑柄裹着黄布的剑,视线再飘向这位救命恩人,不禁睁大惊讶的眼眸。“恩人,你就是夏侯凌?!”
“没错,小弟便是。不过,为什么熔洞这么大你不逛,却偏偏爬进那个小洞呢?”夏侯凌见他的眼神飘浮不定,便透着嘲讽的口吻说。“是你刚才说我是你的恩人喔,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认为里面藏有东西,才钻了进去。”此话一出,拓拔昭尉更为扭捏了。“你应该也知道我夏侯凌好奇心重,更是鬼见愁的缠人,不然贱侠叫假的吗?所以,老实说吧。”
拓拔昭尉重重叹了口气,不知被夏侯凌所救是幸、还是衰!“不是那个洞里藏着东西,而是附近。据说秦皇岛征服了岭南之地,那时灵渠还没开通,因此将所掠夺而来的珍宝分为数堆,分别藏了起来。直到灵渠完成了,才陆续运回咸阳,但是负责藏某笔宝藏的人却死于疟疾,因此无人知道那一部份到底藏在那里,只知道在这附近,却遍寻不着。
“武宗年间(唐朝的皇帝),一位土司的手下在找寻草药时,在陡峭的山壁发现一个洞窟,里面摆着一具面容狰狞的铜像,土司以为是山神,于是年年来此祭拜,直到数年之后的一场罕见大雨将洞穴掩埋,这项祭祀才停止。前阵子我到那村寨作客,才从一位祭师的口中获悉这件事。”
“盗墓的工具都掉在洞里?”夏侯凌面无表情地说。
拓拔昭尉剎时惊愣住了。
“那天我在金凤楼诉说纯鉤剑的来历,大家的情绪是像听说书的那般融入起起伏伏的情节里,而你却只关心摸金校尉的掘墓方法,难道你不是从事盗墓这一行吗?”
当时至少有三四十人在场,夏侯凌居然能发现他的不同之处,不禁令他心诚悦服地说。“的确,我就是盗墓者,武林中没几个人知道,而你却能一眼看穿,和传闻中的你根本不同!”
“嘿嘿嘿……虽然我四处找人比剑比到贱,但是并不笨呀!他们偏偏就是要看我贱的那一面,我也没办法。”他露出很跩的贱样。
拓拔昭尉忍不住笑了出来,也直觉他并不简单。他脑子一兜,便说道。“虽然你是我的恩人,但是我的年纪比你大,还是叫你夏侯凌好了。你不是好奇心重吗?想不想一起去见识秦始皇的宝藏呢?”
“好呀!”夏侯凌当然晓得拓拔昭尉在打什么算盘,两人探险,总比一个人来的好,更有个照应。“但是,你还没说为什么要从那个洞进去。”
“那场大雨除了将山洞掩埋,也将峭壁上由山羊走出来的小径冲垮。我观察过地型,这座熔洞就靠近山洞,而且小洞的方向也是朝往藏宝洞,我才会想碰碰运气,没想到里面有条暗流,一不小心便滑了下去,幸亏我抓住一根鐘乳石,不然不知道会被冲到那里。”
“此地的雨季比中原长,因此这座山吸满了水气,再加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熔洞,历经千万年之后,一些土质脆弱的熔洞便被侵蚀贯通,形成暗流。”
“虽然你的剑术只能算上三流,但是你的常识比那些武林高手高出太多了。”
“关于这一点,我谦虚的话,就变成虚偽了。”
拓拔昭尉忍不住翻了白眼,然后招呼夏侯凌到洞外砍些藤蔓,天晓得那个小洞通往那里、有多深呢?不过,当他看到夏侯凌把千古名剑当斧头,感叹地说。“如果欧冶子看到你用他的剑砍藤蔓,肯定气到从棺材里跳出来找你算帐!”
“那刚好,除了我之外,还有以前它的主人的亲朋好友都要找欧冶子算总帐!”夏侯凌手也不停地说。
这……要笑,还是赞同呢?拓拔昭尉不知道,只好拿起砍下来的藤蔓一条条绑了起来。他们认为长度应该够了,于是进入熔洞,牢牢将绳子的一端绑在硕大的石柱,两人各拿一支火把,小心翼翼地潜入小洞。小洞的底端有个竖井似的洞穴,水滴从上方不时落下,也因此这端的洞口相当溼滑,拓拔昭尉刚才来到这里时才会不小心滑下去,掉进底下的暗流。
他们俩攀住藤蔓,冉冉地滑降了约一丈,双脚就踩在沁凉的暗流。拓拔昭尉拿着火把朝暗流的两端洞内照耀,发现自己的八宝袋卡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于是独自弯着腰爬进去,将八宝袋拿了出来,牢牢绑在身上。虽然熔洞蜿蜒、小洞崎嶇,拓拔昭尉仍然没有迷失方向,他研判藏宝洞的方向应该在暗流的上流,就招呼着夏侯凌一同爬了进去。
在狭隘的空间里,除了涓细的流水声,就是他们沉重的呼吸声。八方的黑,是让人无法自拔地產生无尽猜测的黑,黑到令人深陷于不知下一步会碰到什么的恐惧中,尤其空间的闭塞,再再加深莫名的压力。他们试图藉由聊天来甩开恐惧和压力,但是说话的声音却在石壁间迴盪,而且迴音在乍听之下更像是第三人的声音,他们吓得闭嘴。
过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一处若大的洞穴。他们伸着僵麻的腰,举起火把,四处察看。
“咦,这是什么虫子呢?顏色还挺鲜艷的。”夏侯凌走向山壁,用火把照亮停在岩壁的七八支虫子。也许虫子感觉到有危险接近、或者突然受到光亮的惊吓,倏然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