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博启闭眼读跋,脸上渐发微笑;其心神穿越人墙,进入画境之内。用心观画的他,仿彿化成了沉周,置书束手危坐;在夜半嘈杂声中,领悟到事物之理、心体之妙。
久雨新霁,月色淡淡映窗户;神度爽然者,身静坐而意气不歇,随夜翩然共舞。由三挝至四、至五,最后听得清越钟声,生出待旦兴作之思。
睁开双眼,艾博启已由明初返回当代;他打消了与观光客争挤观画的念头,因为他的心中已存有《夜坐图》真意。他恬然微笑,面带感激,转身欲寻方才提点之人。因为那段跋文低诵,正如沉周所闻之清越钟声,敲醒了他内心的禅。
然而在拥挤嘈杂的人潮中,这声优婉已难再觅。艾博启在展场内来回数次,心情也从期待转为了怅然若失。其脚步停在人群较少的花鸟画展柜之前,但心思却不在花鸟之上;反而用食指轻敲扶手,制造出无意义的噪音,以宣泄心中的烦闷。
俄顷,金属扶手却传来同样的敲击;无论是四长一短,或三连音,对方皆能立即跟上艾博启之节拍。艾博启抬头巡视,见到不远的展柜旁,正有一名美艳女子对着他吐舌,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聊举动。
此女容貌姣媚,脸上略施淡妆,朱脣时抿时扬,俏皮中带有几分挑逗意味。她眼波流转,神色忽冷忽热,使人难以猜其心中所想,却偏生出探索欲望;就象是雾里看花、云中望月一斑,既神祕又使人疯狂。
艾博启的眼神与之一对,便直觉认为她为方才诵跋之人。因为在这嘈杂纷乱的环境中,只有刻意的行为,才能将微弱的低喃传递出去;也唯有刻意的聆听,才能立即跟上他打出的节拍。
“嘿,这位美女应该注意我很久了。”艾博启心下暗喜,脸上作笑,举手向对方打出问候手势。而对方却不领情,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然后低头继续观画。
艾博启见其娇嗔,心下更乐,不自觉移动脚步,欲一亲芳泽。
美丽的事物总有最适恰的观赏距离。对艾博启而言,此女的观赏距离最是难测。他每踏出一步,美人的气质便有改变;总以为尽收眼底,却又柳暗花明、突现意外妩媚。展场的人群虽不时遮掩其貌,但这忽隐忽现的观览,似乎更能发现她的魅力。一人一时之姿,胜过百美千妍;若真要比喻,唯有变化无尽又充满神秘的夜,方足以形容。
是了,她就是夜,就象是沉周所感受到的夜;包含各种细腻的美感,只有静心之人才能体会。好一个夜之女神!她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令我的眼睛无法移开分毫。
越是靠近,艾博启的心情越是欣喜,但到了夜之女神的身边,他反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艾博启谨慎地瞧着她的观画表情,心下暗叹:“原来自己仍然看不穿夜。”
美人此刻所观,乃仇英《蜀葵图》;其画虽是精致秀美,但艾博启见之,眼角反而闪过一丝轻视。他向来不甚欣赏文征明、仇英的作品,尤其是漆匠出身又不能诗文的仇英;总觉得其画少了些文人逸气,而有工刻之感。他的视线很快地从《蜀葵图》转回到了美人脸上,正欲开口,却听到对方已先发问。
“你不喜欢葵花?或不爱仇十洲?看来你也跟一般人一样,只为沉周、唐寅而来。唉,难道艺匠真不如风流文人吗?”
心中所思被一眼看穿,令艾博启脸上发烫,急忙搪塞道:“上一期的《文物杂志》曾提到:葵花的形态妖媚放荡,香气淫人心神,乃花之邪者。著名的评论家蒋大师也提过:仇英是一个只会签自己名字,而不会题诗的画匠;蒋大师又以书画同源之论……”
“这些都是别人的观点,难道你自己真无任何想法吗?花无正邪,唯人加诸;画无美丑,唯心生偏。只要静心体会,嘈杂的夜晚也能听出妙趣;《蜀葵图》与《夜坐图》不也相同?”
美人语气虽峻,脸上却带着些许哀愁;她见艾博启羞惭低头,语调遂转轻柔,玉指轻描护画玻璃,说道:“仇英开画第一笔,想必是由此处入手,然后顺势牵连巧转,在这里又开出新局。其笔力虽轻,但变化无穷;起伏合乎音律,细听有如诸乐合奏;墨色敷彩淡而温润,令观者能闻花香。其层次丰厚、气韵之奇,一点也不逊于公孙大娘的剑舞、浔阳江上的琵琶、明湖居里的铁板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