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悲凉。
安厄冲着西村人大喊离开,可是,所有人仿佛都失去了知觉,面色木然。
绝望之下,可还能感到一丝理智?
火势不停地蔓延,西村几十间屋子,在大火中倒塌,几十年来的心血,彻底毁于一旦。
恶火,燃烧了所有人的希望。
鲜血,以至于所有人陷入歇斯底里。
安厄用尽了全力,大声嘶吼。
终于,如若神明开眼,有人渐渐清醒过来,从血泊之中,站起了一个老者,那是安生。
安厄大吼,甚至于带上了一丝祈求。
安生浑身一震,他看着年迈的老父亲,在这一刻,竟是看到安厄泪流满面,这还是往昔不苟言笑、德高望重的人吗?
“带他们走。”安厄的唇,微微颤抖,低低自语,嘶哑了声音,朦胧了双眼。
安生圆睁着双目,仿佛要将老父亲的身影刻进眼中。
然后,他紧握着双拳,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传达安厄的命令,哭泣的妇女醒过神来,男子们面无表情,眼神渐渐坚定,在安生地指挥下,一同向着火海外跑去。
迈动沉重的脚步,痛苦地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在安厄的目送下,几十背影开始模糊。
但是,为何总是有熟悉的目光望来,带着深深的担忧、急切,村长,怎么没有跟来?
从小到大一直存在的身影啊,那和蔼却又严厉的老者,去哪了?
似乎有人,在远方大喊村长,可终究没有人,可以听见。
那佝偻的身影,仿佛又苍老了十年,身体内,只剩下了一股执念在支撑,支撑着不倒下,支撑着他转过了身来,面对着众人。
脸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周围燃烧的火焰,让人连呼吸都越来越困难,安厄咳嗽不停,只有那双目光,越来越亮。
当年,是一场大火。
几十年后,依旧是一场大火,就让一切的恩恩怨怨,在今日做个了结吧。
他在火光中,第二次低声呼喊:“虎子……真的、是你吗?”
虎子的身子一震,一句话也没说。
安厄忽然笑了起来,凄凉地笑了起来,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他颤颤巍巍,艰难地一步步走了过来。
缓缓地、每一步,都如踏在了众人心上,不约而同的,许凌等人都保持了沉默,他们明白西村的恩怨,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安厄的心思。
只是不知,安厄对虎子,是恨,还是愧疚?
短短几步距离,犹如走完了一生的路,在虎子面前,安厄的身子又佝偻了几分。
他抬头,静静凝望着虎子,苍老的目光,伤的又是谁的心?
面纱激烈飘扬,虎子的心,可也如此一般激荡?
眼前的这个古稀老人,似乎有些熟悉?
忽然,安厄伸出了枯槁的手,向着那一层黑色的面纱抓去。
虎子怔了一下,曾经熟悉的温暖啊,再度回归己身,仿佛看到了那一对老夫妇。
但是,记忆蓦然一变,火光在安厄的脸上闪过,虎子的呼吸一窒,下意识的,他犹如闪电般伸手,掐住了面前老者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不远处,月生等人纷纷惊呼,许凌,在莫名的情绪下伸手,拦住了众人,他看着那个苍凉的黑色背影,竟是感到了一阵心痛。
安厄枯槁的手掌,在虎子的面纱前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垂下。脖子上传来的巨力,让他呼吸艰难,渐渐感到了死亡的接近,但他并没有挣扎,仿佛还有一丝解脱的感觉。
那双依旧苍老,但在此刻似乎带上了淡淡温暖的目光,让虎子一怔。
虎子的手,松开了几分,他的呼吸,却沉重的无以复加。
面纱在凄厉的寒风下,激烈飘扬。
周围热焰喧天,火焰吞噬着木头发出的噼啪声此起彼伏,更有不断烧坏的横梁大木头掉下来,情况极为悲惨。
安厄脸色平静地望着这个此刻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看着这个诅咒了西村几十年的人,眼中竟是没有一点的愤怒、怨恨。
只有那满满的愧疚。
“虎子”,他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悄悄地,第三次呼喊。
然后,他又一次笑了,火中憔悴的脸庞。
在那笑脸中,虎子低吼一声,心头一阵怒火,手上用力掐住了安厄的脖子。
安厄感到了一阵痛苦,但是,他的脸上没有显露丝毫,反而笑出了声,低低幽幽的笑声从喉间嘶哑地传了出来。
紧接着,笑声一止,有温热的泪珠,滴在了虎子的手上。
这是,因为太过痛苦吗?
“对不起!”
幽幽的声音,在火海中飘荡了起来,狂暴的火焰似乎温顺了下来。他流下了泪,划过满是皱纹的脸,悄悄,滴落。
虎子全身一抖,以至于掐着安厄的手不由自主的更紧了几分都毫无察觉。
下一刻,他低吼着,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
短短的四个字,说的那般痛苦,犹如在垂死挣扎而留下的话语。
透过熊熊燃烧的火光,那佝偻老者愧疚的目光犹如穿透了世间所有的阻挡,深深刺入心中。
安厄颤抖着双唇,声音接着困难地响了起来:“当年,我西村对不起你。”
许凌六人,神色动容。面纱下,虎子双目圆睁,急促喘息。
险恶异常的大火,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
虎子心中一阵刺痛,顿时狂吼了起来:“闭嘴,闭嘴,不准你提起……”
安厄的目光柔和,凄凉苦笑,低低道:“对不起。”
虎子猛然抬头,手掌又向上高举了几分,身体的血液在激动、在颤栗。
也许是因为脖子上的力量越来越大,感到了呼吸的困难,安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是虎子听得是多么清晰。
“求求你,放过西村吧,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先辈造下的孽,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求你,放过他们吧……”
在这一刻,安厄哭泣着哀求,泪水渐渐打湿了虎子的手。
虎子坚定有力的手,轻轻颤抖了起来,无法抑制,手上温热的泪水,似乎重如千钧,一滴滴滚烫的灼伤了皮肤,融进了他的血液内。
安厄喃喃低语:“当年,是我父亲犯的错,与其他人无关……”
这是多么深刻的悔恨啊,对死去父亲的指责,每一字,都让安厄感到了一阵刺痛,但他依旧说了出来。
远处的火焰,抖动不安。
“轰隆!”
天际,忽有惊雷响过,煌煌天威,照亮了整片天地,片刻后缓缓消失。
随即,冰冷而充沛的雨水,从天而降。
来得是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积累了整整三天的黑云,犹如决堤的天河,倾盆大雨降下,瞬间淋湿了所有人。
苍凉的雨夜啊。
地上的血水,渐渐被稀释,渗入脚下的泥土中,一片暗红。
熊熊燃烧的大火,在大雨之中奋起挣扎,无数冰冷的雨水被蒸发成白烟,前赴后继,滔滔不绝,然后,火焰慢慢低了下去。
也许,是苍天被感动了吧。
但是,终究是晚了,所有的一切,皆已毁去。
风雨中,安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依稀可听见他口中喃喃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虎子从来没想过,有人竟会因为八十年前的往事而向自己忏悔,他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亲耳听见这沉甸甸的三个字。
多么渴望啊,可是,为何心中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意?
安厄不停地说着,他的身子,渐渐松了下来。
若雨中残烛,再也抵抗不住黑暗地袭来。
他的头,无力地歪倒。
他的双手,无力地摆放。
他的双脚,无力地垂下。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消失了。
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没有闭上,瞳孔深处,最后倒映的身影是虎子。
虎子愕然抬头看去,赫然只见安厄竟是接连说着“对不起”,在悄无声息中断了气,那面容上,似乎还有一抹解脱,一抹愧疚。
就连死去了,还在记挂着虎子吗?
所以,才让其他人离开吗?不久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命不久矣了吧,只是心头的一股气,一直支撑着,支撑着说完了简简单单,却缠绕折磨了一生的三个字。
虎子的身体,在风雨中摇摆了起来。
迷茫而痛苦,沉沦而疯狂。
也许还有一丝深埋已久的绝望。
迟来的三个字,犹如一注暖流,随着安厄的死去,才一点一点地灌入了虎子的体内,将积累在他深心的仇恨一点点抵消。
只是他忽然惨笑,也许他宁愿不醒。
“啊!”
是谁,伤了谁的心?
心上沉重的枷锁,似乎随着这一吼,彻底崩裂了。
虎子仰天嘶吼,在血海火光中,在狂风暴雨下,他犹如疯狂,厉啸似人似兽。
看破了?放下了?自在了?
忘了吧!忘了吧!
将往事一刀两断吧!随着风雨消散吧!
往昔的恩恩怨怨,掩埋吧!
他在风雨中狞笑,用疯狂掩盖痛楚,良久良久,又有低低的哽咽声响起。
那绝望苍凉的身影,仿佛依稀从前。
虎子掐着安厄的脖子,却丝毫感觉不到重量,这个老人的身体内,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张苍老的皮囊。
他轻轻地、慢慢地将他放了开来。
然后,紧紧抱住。
就像在多年之前,在那火海之中,虎子哭喊着不愿离去,死死抱着那一对老夫妇。
当时的绝望,如今的苍凉。
在这风雨夜中,西村人不知去向。
许凌六人,犹如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看着令人心酸,令人潸然泪下的结局。
只留下,一个如地狱般的西村,还有一个可怜的黑衣人,瘫倒在地上,沉重地低声喘息,抱着怀中佝偻的老人,低喊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回答他的,只有越加凛冽的暴风骤雨。
梦中,可听到了虎子的喃喃自语?
不知何时起,躺在虎子怀中的老者,闭上了双眼,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安详,自从接任村长以来,未曾有过的真心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