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是谁的目光伤人心怀?
往昔因,今日果。
前日仇,今朝散。
大雨如注,半个时辰后,汹汹火焰只剩下了零星的火苗还在负隅顽抗。
不知何时起,安厄的身旁跪了数十人,哭喊声震天。
安生虽得安厄嘱托,但在外面等了许久也不见安厄,心中焦急,而其余西村人也都担忧安厄,几乎没怎么商量,便重新回来了。
在这狂风暴雨中,西村人大喊着村长,神情悲愤,即便在先前见到无数同伴的死去,他们哭的也没这般肝肠寸断,足可见安厄在西村人心中的地位。
曾经多年以来,敬若神明的老村长,今日终是与世长辞了。可西村人却还没从这伤痛之中反应过来,依稀间觉得这只是一场噩梦。
大声哭喊。
“村长,你快醒醒啊……”
“村长……”
许久,许久,无数人哑了嗓子,却不见安厄醒来,那沉睡老者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这可是无憾了吗?
渐渐地,有人醒过神来,双目死灰,大雨落下,脸上分不清究竟是雨是泪,只有嘴角中的苦涩,越来越浓。
哭声不绝,这一片哀切之意,使得风雨更冷,大火,终于是熄灭了,只是火焰燃烧之后,依旧还残留着一些冒着黑烟的焦黑木头。
哭喊声,取代了夜中的风雨,在这凄凉哀伤的西村久久回荡。人活一世,却不知死去之后是否当真有灵,若果然如是,则故人在幽冥中看着这一切,不知又会是如何感想?
不过想必这安厄,是不会伤心状吧,虎子的承诺,犹在耳畔。
虎子站在大雨中,默默望着这悲愤人群,他看去似乎有些茫然。
人为什么会活着呢?
虎子忽然这么想着。
八十年前,老夫妇双双死在了自己面前,痛彻心扉后,沉沦进了永寂的黑暗,今日,又一个几乎相同的人离开了,虎子剩下的除了麻木便只有疲惫了。
这一生,他仿佛觉得自己被迫走上了一条远远比别人长的多的路,而这条路,不知尽头在何方,只能看到茫茫的黑暗,一路摸索,渐渐沉沦。
眼前。
有人,在伤心中晕厥。
有人,全身无力地瘫倒,面朝上天。
一地的鲜血,被雨稀释成了淡淡的血水,向着大地中渗透,死去的人,终究回不来了。
许凌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面有哀容,一时间怔在了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在永恒不变的大雨下,在哭声中,时光仿佛停住了脚步。
夜色,更深。
忽然,有人开始磕头,大礼跪拜,他们可是明白了,安厄再也醒不来了?
可是,他们跪的方向为何是虎子?
他们的口中,大声哭喊着“恩公”两字。
几乎就在同时,许凌的身子一抖,脸色惨白,他终是明白了,彻底错了。许凌望着虎子的背影,看着不停磕头的人群,心中忽然如有针扎,刺痛不已。
一次次用力地磕头,泥水四溅,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个个坑,就连那些妇女,都是那般坚强,仿佛要将自己的头彻底磕碎才肯罢休。
脑海中的悲痛,如今也只有如此凄苦地宣泄了吧。
安厄,真是未雨绸缪啊……
竟是没有一人知道,眼前的虎子,乃是这些年来的诅咒,没有一人知道……
安厄死而无憾,含笑而去,以老迈佝偻的身体,解了西村几十年来的深仇大恨,岂不是最好的下场,岂不是他正欢喜之事?
带着往昔的恩怨,解脱了。
虎子的身子大震,也许是长时间在雨中,腿发麻沉重的缘故,他踉跄着后退。
他魁梧的身子,开始隐隐的颤抖,然后,越来越激烈,他有心想要止住,可无形中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摇晃他的身体,又或者,是天在旋,地在晃?
许凌凝望良久,忽的发出一声深深地叹息。
背后传来了月生的声音:“师兄,我们误会虎子了……”
许凌一句话也没说,只有他的脸色更白。
然后,他深深吸气,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艰难地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搭上了虎子的肩膀。
虎子一怔,转头看去便想发怒,但见许凌脸色漠然,忽的低低道:“对不起!”
虎子猛然间呆了一下,胸腔内的怒火迅速平息,随之精神也低落了下去,一时间无话可说。那种感觉,带着几分茫然,就像八十年前亲眼目睹养育自己的老夫妇死去,然后如今,他却少了那一份疯狂,多了的是疲惫。
……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燃烧的大火早已熄灭,只有蒙着一层淡淡的雾霭迟迟不愿散去,西村剩下了一堆残垣断壁。
许凌等人道行虽高,但在风雨中忙活了一夜,从废墟中帮助西村人试图寻找能够保留下来的东西,脸上不免也有些疲惫,身上还染了些黑糊糊的灰烬。
只是,当他们重新站定,松了一口气,再向四周张望的时候,那些西村人望向他们几个外人的眼神,却都是满含敌意,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帮助而对他们有什么好感。
就是他们几个人,是村长曾经说过的“灭村之祸”,现在,西村真的毁了。
就是他们几个人,拦住了恩公……
也许,西村人的心中是这般想的吧。
许凌苦笑一声,他多多少少明白西村人的想法,但也无法解释什么。
仅仅一夜之间,西村变得天翻地覆,无数人家破人亡,如今更是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了。直到如今,还能听见不同人地哭喊声,显然还未能从沉痛中脱离出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群后突然传来了安生的声音:“几位,如今西村已经毁了,你们还是请回吧。”
人群让开一条路,安生从后面缓缓走了出来。看他脸色冰冷,身上衣服还带着淡淡的血迹,双眼红肿,一头发丝更白更枯,显然昨晚过的也不轻松,此时此刻他对着许凌等人的神情,已然与昨天大相径庭。
在安生看来,眼前几人虽并无大恶,但算起来是间接招来了这场祸事,何况昨夜他的老父亲去世,正处于伤心欲绝中,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的。
许凌轻叹一声,就在昨日还和和气气的安生,如今神色冷漠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敌意,心下很不是滋味。按照西村的风俗,安生如今是村内最有声望的人,理应接任村长一职,可他并没有什么欣喜之意,反而意志消沉,对往后的日子更是迷茫。
说来也是,西村已毁,流离失所,外加一贫如洗,照他们眼下的情况别说是背井离乡了,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
许凌沉默了片刻,才道:“往者已矣,还望老丈能早日释怀,想来即便是村长的在天之灵,也是不愿见到你们一蹶不振的吧,他定会在天上保佑你们。”
安生眼眶一红,却是被许凌话中提到的老父亲给戳到了痛处,随即冷笑一声,道:“呈你吉言。”
许凌听安生的口气中带着讥讽之意,明白自己几人不受待见,他心中苦涩,但翎鳯却有些听不下去了,淡淡道:“西村发生大火,可与我们几人没有关系,老丈你就算恼怒,也不能迁怒到我们头上。”
安生从昨夜开始就憋了一顿子火气,心烦意乱,之所以还跟他们几个外人说话,无非也是看他们帮着劳碌了一夜的缘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几个年轻小辈冒雨相助,说心中一点感动都没有那是假的。但此刻听翎鳯这般冷言冷语说了一句,顿时火气上来,双眉一竖就要发火。
忽然,他背后的人群一阵骚乱,随后分开了一条道,却是虎子拿着一个包袱走了过来。
虎子打量了许凌等人几眼,随即望向安生,话语又变为了平淡:“这里面都是些钱,够你们一村人重建家园了,你们拿去,然后离开这里吧。”
安生显然怔了一些,有些不敢相信。
虎子伸手将包袱递向安生,又冷漠道:“拿去吧。”
安生哪敢接过来?他急忙摇头,嘶哑道:“恩公,这万万不可,昨夜你已经救了我一村的人,我们却无以回报,如今又怎么可以再受此大恩,恩公你收回去吧,我们自有法子养活自己,你不用担心的。”
虎子沉默,却是被恩公两字给刺激到了,心中情绪复杂难明。
安生凝望着他,虽然虎子来历神秘,且带着面纱不见真容,但昨夜若是没有虎子,现在西村就真的到阴曹地府团聚去了,因此他的眼神中,那份感激绝对是出自真心,一点都做不了假的。
经过昨夜,虎子似乎更加冷漠了些,但隐隐的,又多了一分人情温暖,仿佛曾经的善良又回到了这个冰冷厮杀的躯体内,这一点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虎子抬头,忽然将手中包袱往地上一扔,包袱内响起一阵金银相撞的“叮当”清脆回响。
安生怔了一下,不解何意,却听虎子沉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
说罢,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便转身离去,但刚走了几步,身后忽然响起“噗”的声音,紧接着,“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片刻后才停了下来。
虎子的脚步一顿,转身向后望去,身子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