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
月生第一次被罚来此地之时,脸色甚至比如今还要苍白,被寒风所逼,不情不愿地走进了这个山洞。
当他紧绷心神,脸上写满了畏惧之色,进了这里之后,一眼便看到了这个老头。
月生一人呆在思过崖,清净无聊的很,而他那时还处于活泼贪玩的阶段,好不容易在这里见到了人,欣喜之下,忍不住便跟他说起了话来。
只是初时无论他怎么费力,这老头就是不说话,不过当他想尽万般法子之后,软磨硬泡之下,身子也奇怪的异常虚弱之下,逐渐就要放弃之时,第七日这老头兴许是不耐烦了,总算是愿意跟他说上几句了。
不过这老头被他烦了七日,可没什么好脸色,上来便大发雷霆,一脸的怒容,竟然全然没有丝毫长辈的风范,将月生一个半大孩童好一顿训。
见老头怒气冲冲的样子,月生差点就因此而哭出来,但又见他气愤之下脸部表情甚是丰富多彩,几乎是眉飞色舞的,便又觉得有些好笑,怯生生道:“师叔,你是因为什么被关到这里来的?”
老头翻了翻白眼,怒声道:“谁跟你说老头子是被关到这里来的?分明是我觉得这里清静,自己到这里来的。”
月生看了看四周,这里的确是清静,但谁又会喜欢这里呢?他颇为不信,心直口快道:“我才不信呢。”
老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了他一跳,随即便不再言语。
月生虽是有些害怕老头,但没过多久,耐不住寂寞的他又是开口了:“师叔,你什么时候出去啊?”
老头似乎怔了一下,神色间有些迷茫,但片刻后又是大怒,大声道:“你这小娃娃怎么那么没有规矩?谁让你叫我师叔的!”
老头一副质问的口气,圆睁着双眼。月生吓的身子都是抖了一下,他深吸了两口气,似在定神一般,半响一挺胸膛,振振有词道:“这凌霄派我师傅最大,那算起来,你不就是我师叔吗?”
老头皱了皱眉,神色有些古怪,猜道:“你师傅?云中子?”
说起云中子来,月生似乎一下就有了勇气,装腔作势地哼了一声,道:“对,我师傅是凌霄派最厉害的,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诉师傅去。”
老头似乎有些愕然,又有些吃惊,他忽然笑了一声,道:“你真要叫我师叔?就不怕你师傅知道了以后罚你?”月生不解老头所说是何意,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
老头又打量了他两眼,挥了挥手,淡淡道:“罢了,童言无忌,既然你要叫我师叔,那便是师叔吧,老头子我就吃点亏好了。”
月生一头雾水,但那时候的他,岂会懂这些绕弯的话?他还以为是云中子这面虎旗吓到了他呢,当下心中有些得意,声音也是壮气了些许,老气横秋道:“师叔,只要你不凶我,我就不告诉师傅。”
这才没几句,他就为自己打起了小算盘,只不过这话中掩饰不了他幼年之下的无知。老头白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的。
月生以为老头是在犹豫,他想了想,又是趁热打铁,笑道:“师叔,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到时候我出去了为你向师傅求情,好将你早些放出来。”
老头愣了一下,顿时大笑不停,连着身子都是一颤一颤的,看得月生心中很是担心:师叔不会笑的散架了吧。他心中这般想着,不免有些担忧,壮起胆子走到老头身旁,伸着手,踮着脚,吃力的为他拍了拍背,抚了下气息。
在他没有察觉到的,老头的身子异样地颤了一下,而他的眼中,隐有亮光闪过,他看了眼身旁的月生,低声道:“小娃娃,你不怕我吗?”
月生本是想勇敢的说不怕的,但不知为何,在老头那看似平静却暗含睿光的眼神下,他挠了挠头,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有一点怕。”
老头干笑了一声,道:“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好怕的?”
月生躲开了他的眼神,嘀咕了一句:“你那么凶,我当然怕了。”
老头哑然失笑,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手明明是那般的干枯,可月生却不觉得有何不适,反而觉得很是喜欢,他一下就忘了老头前段时间可怕的样子,同样伸手毫不避讳的也帮着他理了理头发。
老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已是柔和了许多,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月生笑了笑,大声道:“我叫月生,月亮的月,生辰的生,是师傅为我取的,好听吧。”
老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中似乎有那么一抹同情之色,但随即便消失不见。
月生“咦”了一声,似想起了些什么,只听他讶道:“师叔,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老头的手忽然一僵,声音戛然而止,神色间顿时迷惘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名字?我的名字?”
月生错愕了一下,不知老头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对啊,师叔你的名字。”
老头沉默了下来,月生似被气氛所感染到了,静静地等待着,就这般过了良久,老头眼中有寒光闪动,缓缓道:“小娃娃,你可要记好了,老头子我叫无心!”语气中,似乎带了那么一丝落寞,那么一丝豪情。
月生嘴中念叨了几次,笑道:“师叔,这名字真好听。”
老头诧异地“哦”了一声,瞪着他,皱眉道:“好听?哪里好听了,你倒是说来听听看!”
月生想了一会儿,却是一头雾水,脸色憋的通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半响之后,讪讪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好听。”
老头翻了翻白眼,笑了两声。月生还以为老头这是生气了,心头一动,急忙道:“无心师叔你放心好啦,你的名字我记住了,不会忘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倒是一脸的认真之色,倒还真是像模像样的。
时间缓缓流逝,期间月生与无心老头也是愈发熟悉,只不过无心老头喜怒无常的,有时会对他和颜悦色的,尽显老人家的和蔼,有时却又是大发脾气,高声训斥。
月生开始还会有些不自然,经常会被气到,但久而久之,他倒也习惯了无心老头的脾气,也不介意他古怪的性子,反而奇怪地觉得他很好相处。
交谈之中,月生知道无心老头见多识广,常常会讲些他从来不曾听说过的趣事,亦真亦假,讲的绘声绘色,他总是会因此而沉迷进去,恨不得自个儿就是那故事中的主角。
他还知道无心老头喜欢喝酒,专情于酒,如痴如醉。
月生经常缠着无心老头讲故事,喜欢听他的口中的故事,喜欢看他讲故事之时露出的奇怪神色,如身临其境一般。月生因为听他讲故事,而忘了时间,只觉得光阴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他都喜欢上了思过崖,喜欢在这里的感觉,更准确的说,他喜欢的是无心老头。
时光匆匆,恍惚之间,如梦如幻,才没多久,便是月生出山之日了,若是平常,他定然会因此而欣喜若狂,只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甚至都觉得云中子罚的时间太短了,导致他都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对那无心老头更是有着深深的不舍。
离别之日,他红着眼,强忍着眼中泪水不愿流下,哽咽道:“无心师叔,我就要走了。”
无心老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去吧。”
月生忽然上前抱了一下无心老头,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松开,只是,那双眼睛却是更红了。他眼角带泪,挥着手,大声道:“无心师叔,我一定会向师傅求情的,你等我啊。”
说完,他决然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无心老头沉默不语,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
月生一路上心急如焚地出了山之后,便找上了云中子,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尽管那承诺只是他一厢情愿。待见到云中子后,他第一件事竟不是向他行礼,反而思索着该如何为无心老头求情,婉转道:“师傅,无心师叔犯了什么错啊,你为什么要将他关在思过崖?”
云中子怔了一下,皱着眉自语了一句:“无心师叔?”接着,他的声音忽然提高,说不出的惊讶,失声道:“你叫他无心师叔?”
月生似是被这大声给吓到了,尽显乖巧模样,唯唯诺诺道:“是啊,无心师叔让我这样叫他啊。”
云中子忽然苦笑了一声,自嘲道:“无心师叔?”说着,他看了月生一眼,面色一肃,正色道:“你有幸叫他师叔,这是你天大的福分,当你一定要记住了,往后定然不可顶撞他,不可惹他生气!”
月生心中一凛,点了点头,觉得云中子好生奇怪,似话中有话,但心中却是暗自想着:师叔性子颇怪,性情多变,要想让他不生气,这也太难了吧?
他心中这般想着,看了云中子几眼,见他正容亢色,一时不敢再有所多言。但他一想起无心老头孤苦伶仃的一人在那思过崖,定然是度日如年,他的心中就一阵心酸,干脆点明了道:“师傅,无心师叔到底犯了什么错啊?可不可以将他放出来。”
在他没有察觉到的,云中子的眼中有伤痛之色一闪而过,他轻叹了一声,摸了摸月生的头,低声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月生不懂云中子所言何意,但听他似乎并没有放无心老头出来的意图,仍旧不死心,锲而不舍道:“师傅,可不可以将无心师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云中子给挥手打断了,只见他面容严肃,深深地看着自己,沉声道:“记住了,他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便会出来,往后你不用为此而操心。”
月生怔了一下,欲言又止,云中子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你若是思念他,往后可常去思过崖看他,无需向我通报。”
说完,云中子就行步如飞,急急离去。月生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心中想着师傅既然现在不愿,那往后趁他高兴的时候再提就好了。
直到很久以后,月生才明白了云中子的那番话,原来,无心老头真的喜欢思过崖。
风悠悠,雨绵绵。
十年前。
在月生去思过崖之前的前几天,天降大难,几乎万劫不复,付出的代价更是让人沉重地喘不过气来,这代价让很多人痛苦了许久、许久。
这痛,刻骨铭心。
而在那之后,月生去思过崖呆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的确是不久,一年而已!
一年前,他重伤,只是他不知。
一年后,他依旧是完全不知道的,复旧如初。
只是,他同样不知道的,无心老头的白发,似乎更加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