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具体是多少年前,胡三已经忘了。
也许是他不想回忆那痛苦、黑暗的经历,也许是在时间的冲刷下淡了,总之,曾经的记忆他多多少少有些模糊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醉酒之时,昏沉孤独之时,痛哭流涕之时,每当他浑浑噩噩无意之时,回忆便清晰地涌上了脑海中。
看到了,那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进入钧天城的时候……
钧天城的豪华,美丽,甚至都让那时候遭逢大变的他忘了痛苦。他为之沉迷,为之欣喜,仿佛这城就是他的家,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从身边经过,听着周遭喧哗地讨论声,是那般的美妙。
尽管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中似乎都带上了一层别样的意味,尽管那些人似乎都躲得他远远的,那个时候的胡三察觉到了,他以为是他身上脏,所以他特地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直到几年之后,他在钧天城中混迹久了,见多识广了,他才明白,那些人的眼中是厌恶、是不屑和鄙夷,是对其貌不扬的他一种莫名的讨厌,是让人伤心的东西。
但那时候的他毕竟不懂,他换了一身衣服以后,也就很少有人会以异样的眼光看他了,他察觉到了不同,他为之欣喜。
他从小出生就穷苦,所以一向比较懂事,尽管他很向往钧天城中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看着别家孩子穿着华丽,他真的很羡慕。但他明白,他买不起,所以他用钱一直很节省,仅仅只要能吃饱他就满足了,只要有地方住他就开心了。
世事无常,没有人能一辈子顺风顺水,只是劫难的不同罢了,他也不例外。也许是他命不好,生来就该受到各种折磨,也许如佛家所言,他上辈子造了大孽,如今转世做人,就是为了还债来的,尝尽世间百苦,受尽天下绝痛。
依稀记得,那是夏日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黑云漫天,电闪雷鸣,呼啸寒风甚至比如今还要强上数倍,雨水冰冷如刀,打在脸上生疼。
他在钧天城一座破旧的小庙中,躲风避雨,吃着从街上买来的烧鸡,尽管住的不好,吃的一般,但他依旧是一脸的笑意,心满意足。
忽然,黑夜中一道雷霆闪过,天地蓦然一亮,紧接着又是巨大的轰鸣声,那雷声震耳欲聋,毫无防备之下,他被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烧鸡都掉在了地上。
片刻后,雷声沉沉散去,天地外除了呜咽呼啸的风雨,小庙内寂静的诡异。寒冷随之袭来,街道上见不到丝毫的人烟,这种压抑的气氛,似有什么恐怖的凶兽正在缓缓觉醒,胡三坐在地上不禁打了两个寒颤。
他回过神来,重新捡起地上的烧鸡,稍稍拍了拍上面的一些灰尘,倒也没有娇贵到觉得脏,张口便要再次撕咬。但就在这时,小庙内忽然响起了索索的脚步声,他怔了一下,这清净无人的地方,会有什么人愿意来此?也是来躲雨的吗?
他心中这般想着,向着屋外看去,雨帘密密麻麻,朦胧中能看到一道壮年身影正在快步跑来。几个眨眼间,那雨中的汉子便跑进了小庙内,那汉子约莫四十多岁,身上脏兮兮的,衣衫上打着一个个补丁,身上衣服被淋湿了一大半,一看便知这也是个穷苦人家。
那汉子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随即看向瘦小的胡三,他的目光流转一圈最后盯在了烧鸡上,顿时咽了咽喉咙,摸着肚子,一副饥饿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胡三目不识丁,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大世面,也没岁月积累下来的睿智,更不知什么叫做人心险恶。但他却看明白了汉子无声的意思,兴许是觉得他的处境可怜,与自己有相似之处,起了共鸣,或者是人性本善,觉得这小庙内好不容易有了新人,热闹了些。
总而言之,胡三心中想了片刻,便也没有多加犹豫的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烧鸡递向了他,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善意。
那湿漉漉的汉子真的被饿坏了,他眼睛一亮,没有去嫌弃什么,或者觉得习惯了。他也没有想到什么道谢一类的话,大步上前,直接一把拿过烧鸡,大口啃了起来,犹如饿死鬼投胎,生怕吃的慢了,就再也吃不到了。
胡三静静地看着,心中觉得自己做了件善事,不禁有些开心。大半只烧鸡,在汉子狼吞虎咽之下,没一会儿便成了一幅骨架,风卷残云的速度让胡三感到惊愕。
汉子吃完之后,抹嘴看向胡三,他的眼神中有期待之色,但完全没有丝毫的感激,他的目光在胡三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几遍,似是还没吃饱。只是他失望了,胡三两袖空空,什么也没有,他失落地收回了目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鸡骨架,又咽了咽喉咙。
胡三送他烧鸡,也并不求什么回报,那时候的他完全没有这想法。他看了看汉子,微微一笑,此刻这小庙内清净得很,从他离开西村之后,他许久没和人说话了,当下忍不住寂寞,又觉得这汉子刚吃了他东西,应该很好相处才是,念及此处,便向着他说起了话来。
汉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心不在焉,全然没有因为眼前人解了他腹中饥饿,便对他毕恭毕敬,也许在他心中想来,眼前的这半大孩童,甚至比他还要不堪,如何能有资格让他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就想凭借半只小小的烧鸡?
他看了胡三一眼,轻笑了几声,眼中是成年人对无知孩童的不屑。
胡三一无所知,在这空荡寂静的小庙内,他好不容易能找到个身份差不多的人说话,滔滔不绝的跟他说起了话来。他一脸兴致勃勃,兴高采烈的,将这几日来,压抑在心中的所有委屈都说了出来。
时间缓缓流逝,他也不觉得口干舌燥,如找到了知己,兴致高昂,话语一刻都没停过,没了怯生,对着这初次相见的陌生人,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着一些心理话。
夜更深,风更急,雨更烈。
小庙内,那巨大的残破泥石雕像,受无数人香火供奉的神仙佛祖,他藏在黑暗中的双眼,似正在凝视着胡三,带着一丝怜悯,带着莫名的复杂,看着这个可怜可悲的孩子。
天际,又有惊雷闪过,雷鸣阵阵,胡三心头猛地一跳,耳中嗡嗡作响,话语戛然而止。
他的身子轻轻一抖,忽然,“啪”的一声脆响,有一块银色的冰冷物体从他怀中掉了下来,滚到了地上,黑夜中,它散发着银色的迷人光辉。
那是,一两银子。
乌云笼罩天穹,仿佛要压向大地。
黑沉的天幕上连连闪过惊雷,愤怒狂吼着,钧天城臣服在这天威之下,瑟瑟发抖。
每当一道雷闪过,小庙内便随之一亮,而那银子便也不甘示弱的大方光彩,在小庙中,在两人的身前忽闪忽闪的,吸引了两人所有的目光,甚是美丽。
胡三怔了一下,右手向着那一两银子伸去,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拥有的,除了命之外,最为珍贵的东西,不容丢失。
一阵冰冷寒风吹来,刮进了小庙内,胡三被冻得缩了缩脖子,右手也是僵了一下。
他抬了抬眼,向着前方看去,忽然呆了一下。
却见那汉子双目炯炯有神,眼中带着他看不懂的贪婪之色,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银子,看着属于他的银子。那汉子的眼中,被那惊心动魄的银色占据了全部,一点不剩,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呆呆看着他的胡三。
胡三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他身后智通天地、受世间万万人敬畏的高大佛祖,面容上似浮现了慈悲之色,眼中的怜悯更浓。
只是,他终究是一具石像,他什么也无法诉说。
随着雷光,闪闪发亮的银子,似发出了恶鬼的狞笑,看着那近在尺寸,唾手可得的巨大诱惑,仿佛看到了将来大富大贵的生活,穷苦汉子为此沉沦了。他抬头看了眼胡三,狂风吹来,带动他飞扬的肮脏发丝,惊雷闪过,他的脸上似乎在挣扎,但他终究是伸手了,伸向罪恶的深渊。
惊愕之中,胡三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那属于他、可与生命所比肩的银子,便被汉子一把抓进了手中,被那刚受了他恩惠的汉子,忘恩负义地抢走了。
胡三惊呼了一声,回过神后下意识便要去争抢,这是他的命,他甚至都忘了先前还自以为亲切的和他说着话,心有戚戚焉,他焦急地大喊着,抓向汉子的衣服。
在欲望面前,人性是那般的可笑,脆弱的随意便可溃散。
胡三从来不知道的,他有一种执着,对这父母所留下的,唯一东西的执着,甚至可以说是偏执。
胡三使劲掰着汉子的手,但他一孩童,力气又如何能与汉子所相比?饶是他用尽了全力,以至于脸色憋得通红,却依旧不能撼动分毫。
那银子,被汉子紧紧地握着,坚如磐石。
可笑的是,那让他感到绝望的巨力,还是他恻隐之心作怪的半只烧鸡,给汉子留下的。
可悲的是,那汉子将歹意打到了他的身上来。
始料未及的一幕,出乎意料的一切,狠狠冲击着胡三的心神。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风声呼啸,隐约间,似在嘲笑他的天真,似在叹息他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