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地缓缓流逝,月生的心中愈发地焦躁了起来。
他举目四望,心神紧绷,睁着双眼仔细观察着周遭,只是他的视线,堪堪能看到几丈之外,便被那如墨肃杀的黑暗给吞噬的一点不剩。
但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有放弃,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的眼角余光瞥了眼许凌,看着那宽厚高大的背影,不由得安心了许多,轻声道:“师兄,你觉得那妖人会来吗?”
许凌头也没回,沉默了片刻,低低道:“他会来的。”
月生怔了一下,他实在想不明白许凌为何会有如此信心,不过既然听他这般确定,虽是毫无依据,但月生几人的心依然跟着紧张了起来。
许凌神色冷漠,目光直直地盯着胡三。
胡三沉默了许久,他看着那激荡起伏的湖泊,殊不知,此刻他的心中也如这湖面,异常地激动。他隐藏在黑暗中的神色,复杂难明,那犹如石化了的身躯,似乎缠绕上了一股浓浓的哀伤。
压抑了许久,一直不愿回忆的往事,随着此处的水声,抑制不住的一点一点涌上心头。
面向着湖泊,恍惚的神色,眼中的伤痛,为的又是谁?
谁能知道,这个为恶四方,横行乡里的胡三,又有着怎样的往事?
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又愿意背负一世骂名,却还要装的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更加凶恶的大笑着?
让人恐惧,让人惧怕,真的能为此自豪、为此愉悦吗?谁能知道他那颗隐藏着的心,每当看到他人躲闪的眼神,慌乱的样子,心中又是多么的苦涩,可却还要若无其事的大笑着。
为何要,变成这样!
如今的生活,真的是心中想要的吗?
曾经的梦想,何时起被遗忘了,被扭曲了,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沉沉地叹息,深深地遗憾,可能改变些什么?
无奈地选择,被动承受命运地安排,尽管心中在愤怒地抗争着,但人力如何胜天,蜉蝣如何能撼动大树。
在命运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之下,却只能黯然顺从,弓着腰,弯着背,违着心,在这尘世之中,起起伏伏,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再也找不到,曾经温暖的、为之迷恋的感觉。
飞蛾扑火的勇气,在一次次无力回天的绝望之下,早已消失殆尽。
胡三的眼神时而伤痛,时而满足,时而憎恨,片刻之间,闪过了千百种情绪,最终又化为迷茫,对这世间深深的悲戚。
这一阵寒风,更加猛烈了些,那怒啸拍来的湖水,有那么一部分溅到了胡三的双脚,打湿了他的鞋子。
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胡三的鞋子越湿,黑色的鞋面越深,只是他毫不在意,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冰冷刺骨的湖水,一次次地袭来。
刺骨的寒,被心中的迷茫,被曾经痛苦的回忆掩盖了起来。湖水在寒风中激荡,水花四溅,胡三迎风而立,坚定地面向凛冽如刀的风,一步不退,似在无声地抗拒着曾经的命运。
二十多年前,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长大了,有了力气,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就能改变一切,得到所有想要的。
那时候,他的父母就是这样说的,他对此深信不疑,一直向往着。直到那一日,也是在这湖泊旁,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股深深的无力、绝望、痛苦……
那股令他如今依旧羞耻、令他有时喘不过气来巨大的恐惧,一次次压迫着他的心神,一次次无声无息地改变着他,二十多年后,在那无人可知的心绪下,有了这为非作歹,令人生畏的胡三。
如今蓦然回首不堪往事,却发现曾经是那般的可笑,那般的可怜。
往事终究是往事,发生了的谁也无法改变,即便再过千年,这世间有千万个他,也无法撼动分毫。
胡三的身子一颤,随后他缓缓地转过头来,那须弥之间,似乎有那么两滴晶莹的东西,黑夜也无法掩盖的温热水珠,顺着胡三的脸庞,快速滑了下去,重如千钧。
那两滴在空中带出淡淡白辉的水珠,只有刹那的美丽,就融进了黑沉无情的湖水之中,没有引起丝毫的注意,是那般的微不足道,那般的弱小。被冰冷的湖水同化之后,不情不愿的,无法抗拒的,不分彼此的再次向着胡三拍去。
胡三的双脚早已被冻得麻木了,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至李猛面前,低头俯视着他,眼中精光闪烁,仿佛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力量,他为之沉迷,为之欣喜若狂。
李猛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的声音,若不是还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还要错以为他是一具被冲上岸的冰冷死尸。
胡三蹲下身子为他拿下了口中的麻布,一瞬间,犹如在黑暗的地窖中困了许久之后,忽然重见天日,闻到了那清新迷人的空气,他贪婪的大口喘息着,用尽全力地呼吸着,以至于他的身子都抖动了起来。
胡三看着可怜可悲的他,忽然有些恍惚,二十多年前,被无穷无尽恐惧淹没了的他,甚至比李猛还要无能。起码眼前的他,还能幸运地呼吸着,而那个时候,看到了那最为恐怖的东西,亲眼见证了刻骨铭心,痛不欲生的一幕之后,他甚至都忘记了喘息。
回忆不受控制的在脑中惊现。
他甚至都忘了,当时害怕到魂飞胆丧的他,是如何提起力气,落荒而逃的,是如何在那闪烁着冰冷獠牙的黑影之下,在那近在咫尺的死亡之下,逃出生天的。
那个时候,他甚至都忘了哭喊,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逃、逃、逃……
他活了下来,付出的代价惨重的让他性情大变,痛苦地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直到如今,直到此刻他握着李猛的生死大权,依旧不能遗忘。
那代价,是如今悲凉的孤苦伶仃。
依稀记得,他拼命逃跑的时候,一心一意无所顾忌地飞奔的时候,那撕心裂肺的最后几句轻语,那从今往后他日思夜想,温柔如水、慈爱的两双眼神。
好像,不记得了,那个时候,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听清,那临别之时,如今再也无法听到地嘱咐。
他试着去接受这一切,去遗忘这一切,二十多年了,那两张容颜在他脑海中早已是模糊不清了,看了多年还曾有过厌烦的熟悉五官,消失了。只是,他却害怕了起来,他却彷徨了起来,他怒吼着,流着泪,疯狂回忆着,却再也无法将那容颜前的淡淡雾霭,清晰拨开。
他曾经以为,他不会忘得,但事实为何是如此残酷?
似上天要给他一个惊喜、一份补偿,意外发现的,每当闭上眼一片漆黑之时,浑浑噩噩失去神智,酣然入睡之时,又在梦中,看到了那两个朝夕相伴,带着淡淡笑容的中年身影,是多么美妙,失而复得的狂喜,谁能理解?
大汗淋漓,幡然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默默期盼着这是一个梦。可是当寻遍了整个西村,依旧没能看到那两个忙碌温暖的身影,一次次地期盼,重复不断地失望之后,他终于明白了,那不是梦,那是个残酷的回忆。
残酷的让他感到天旋地转,仿佛还在梦中,他用力地掐青了身上的肉,因为每当他噩梦惊醒大哭之时,有人便会笑着告诉他:梦是假的,不会感到疼的,你做噩梦的时候,掐一下就知道了。
但梦中,身不由己,怎么可能那般聪敏地掐自己,验证着真假?
虚幻的,真实的,当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之后,那种悲愤,那种迷茫,那种令人不敢面对的真实,却只能仰天长哭。
二十多年了,他就好像忘了这里,巨大的痛苦后失去了这里的记忆,他再也没有来过此处,直到如今,他又鬼使神差的来了。
怀着疯狂,令人恐惧却又兴奋的歹意,带着李猛来了。
只是曾经的二十多年,又是如何艰难地活了下来?侥幸逃了一命,真的该为此感到庆幸吗?
为何,过的是如此痛苦,若是死了,不是一了百了?
世人爱生恶死,谁又不是如此呢?谁能真正做到无惧于死!当年的半大孩童,他不敢,他想过,但他做不到。
甚至曾经年幼无知,愚昧可怜的他,对那狰狞的黑影,都是心存敬畏,竟是生不起一丝半点的恨意,他也从来未曾想过,报仇雪恨,可笑的人生,一切只因对几十年来传说的敬畏。
但一切的改变,又源于他的饥饿。
七尺男儿尚且为三斗米而折腰,更何况那时候孱弱无力的他呢?
直到某一日,他感到了深深的饥饿,他不想被活活饿死,苦于生计,他去了钧天城。他带着家中唯一剩下的几两银子,第一次去了那繁华的大城,十里的路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憋着一口气,用尽了全力第一次进城后,对眼中一切深深地迷恋、震撼、向往,犹如重生了一次。
他一眼便喜欢上了那里,他带着银子,吃着这辈子从来未曾吃过,他觉得最好吃的东西,心满意足,终于,他不再饿了,他傻傻地笑了。只是似是上天厌恶他,他身上脏,脏的像乞丐一般,他身子瘦小,骨瘦如柴,但他却身怀几两银子。
尽管在很多人看来,那几两银子不多,甚至那些富足人家,吃一顿饭便要远远超过几两银子了。
世道可笑,天道无情,可却这几两银子毕竟是胡三一家三口,积累了一辈子,措手不及地离去之后,唯一能给他剩下的东西,沉重万钧。
也是他唯一的,能活下去的保障。
只是苍天无眼,即便胡三已经这般惨了,即便他已经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比一贫如洗还要可怜数倍,但上天似是觉得有趣,依旧不愿放过他。
众生百态,人心凝寒如冰。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痛苦,再次无情地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