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冬天的城市似乎不肯冷去,仍然停留在秋季。
  家里带来的积蓄很快如退潮一般,下去一大截,美玲玲似乎预感到坐吃山空的危机。便安排泽谈兄妹俩去开天建筑公司上班,泽朗、泽谈则表示不喜欢建筑公司工作,执意要去南州村南州公业园的红叶制衣厂工作。她们都羡慕里面1000多个员工,身穿统一绿色工衣,上班时成群结队走进厂门,下班时潮水一般涌出工厂大门,个个人都是有说有笑的,如同学校一般。
  泽谈被分配到三楼车间的中烫组,组长刘伟雄是哥天生的乐天派,一见到泽谈的到来,就打趣道:“兄弟,你总算来对地方了,我们这里有绝世良方,可以让你皮嫩肉白……”谁都知道,这又是刘维雄心怀鬼胎的用心了。“哦……刘组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来学技术的……”泽谈连忙应了一句,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真的有那么黑吗?如果真的能褪去自己身上木炭一般的黑色,倒也是一件美事,那样再也不用被人当是非洲黑人一般看待了……
  当他知道所谓的绝世良方,就是上夜班,立刻傻了眼。因为大家都怕上夜班,上夜班要归母夜叉一般凶的领班刘倩倩管理。但是这又是无法改变的一个事实,所有来这个部门的新人必须先到她手下实习三个月……
  刘倩倩就是刘伟雄的妹妹,在中烫组任晚班领班。她丰满的身材,凹凸分明的曲线,短短的妹妹头,一双丹凤眼,高高的西式鼻梁,两瓣性感的厚嘴唇里,藏着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坏就在这里,嘴里藏不住一句半句,说话从来都是大大咧咧,得势不饶人,人见人怕,同性朋友也不多,别人都称她男人婆,母夜叉,所以她一直都是单身,谁也不敢去采这朵带刺的玫瑰。
  泽谈来到车间,望着眼前这个短发女孩领班,想想自己就要归她管理,望了望她挺立的胸,不料被刘倩倩的眼光逮个正着。“看什么看啊!没有见过靓女啊!再看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她直起腰,拉长脖子凶了一句,眼睛睁得大大的。
  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泽谈就这样老老实实在刘倩倩的带领下,手脚勤快,到二楼领取裁片,到前段加工部门,到流水线上收集半成品,到质检部交接工作,每一件事情都是用心操办,而刘倩倩总是豆腐里挑骨头对着他说这个那个,嫌速度太慢,嫌工作质量太差,甚至连地上有布碎纸片都会说上几分钟。
  一天深夜时,泽谈在烫台上修画门边,一不小心手抖了一下,折断了铅笔头,推倒了其中一叠白色门边,刘倩倩发现了马上就是指着他的头大骂:“你啊!猪头啊!那么简单的事情也办不好……”将整叠的门边全部抽起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眼睛死死瞪着泽谈,一手拿着文件夹重重敲了一下烫台,“告诉你!重来,做不完不许下班……猪脑袋……”丢下一句话,甩头就走。
  台上烫头上的水蒸气嗤嗤作响。旁边的员工都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呆若木鸡的泽谈。
  泽谈蹲了下去,一张一张捡起地上散落的纸箔门边。记忆里,这是第一个骂自己的女人,除自己的妈妈外。
  他挠了一下头上的短发,想解释都没有机会,皱了一下眉头:不明白。他的手上长了几个红红的水泡,有两个已经溃烂,流出了淡红的液体,那是给蒸汽烫伤的。
  泽谈的手很痛,她心里更痛:就算是自己如何的努力,仍然得不到认可。
  而泽谈从来都是那么沉得住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管刘倩倩如霹雳闪电杀来,他仍然是纹丝不动,木头一般。
  正是这样,刘倩倩对这个男人印象颇深。甚至有点想更深去了解面泽谈的一种好奇,或许这个人就是适合自己的胃口。不管自己如何无理取闹,对他都是无动于衷的作为,如同一拳重重打在棉花上一般,没有反应。
  一天夜里,刘倩倩在上班时突然“哎呦”一声,脸色煞白,蹲在地上脸红耳赤,满脸苦样。大伙一看,愣了,有的说组长刘维雄打电话,碰巧组长请假回老家了,有的说是找主管云云。泽谈见了,马上停下手中的烫斗,一个箭步跑上去。二话不说抱起刘倩倩放在凳子上,急切地问:“刘领班,怎么了?”
  “胃……痛……”刘倩倩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眉头皱成一堆,眼睛紧闭,高高的鼻尖上冒着几粒汗珠,死死咬着牙齿,双手死死捂住肚子屈着腰。
  泽谈转身就跑去倒来一杯开水,塞在刘倩倩的手里,一手扶着她“喝点开水试试……”轻声问道。
  “谢了……”刘倩倩一改往日的野蛮,很努力的张开眼睛,喝了一口开水后开始“呜呜……”哭了起来。这是吃饭不准时造成的胃痛急性发作,对于她简直是难于忍受。
  泽谈管不了那么多,拉起她的双手往自己肩上一放,背起刘倩倩匆匆往外走。
  从三楼到一楼,然后走出大街,时值冬天深夜,路上很静,风很大,两边的商铺早已打烊,附近的小诊所也已关门。泽谈想到自己家后面有一家大诊所,便加快了脚步,走出三条街穿过两条巷,方到诊所。这个刘倩倩的确有点重量,累得泽谈只喘气,胳膊又酸又痛,两腿发麻……
  诊所里只留一个值班室,泽谈不管这是内科、外科、皮肤科、男科、妇科还是小儿科,一股劲儿往里冲,里面桌子后坐一个中年男医生,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满脸刀刻般的皱纹,手像松树皮一般干裂,他一手拿着报纸,一手顶着下巴,眼睛半睁着,昏昏欲睡的样子。见有人来了慢慢抬起头来,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扶了扶头子歪歪的帽子:“是你吗?”他抬起眼皮瞟了一下泽谈,
  “不是我,是刘领班”泽谈指向刘倩倩。然后放下背上的刘倩倩,她软坐在凳子上捂住肚子,头发盖住了半张脸。
  医生然后套公式一般问了起来:
  “她什么名字?多大了?”他望了望泽谈,然后拿起钢笔,在病历笺上不紧不慢写上日期:2001年11月23日。
  “刘倩倩,21岁”泽谈喘着粗气回答道,一边扶着刘倩倩坐在凳子上。
  “自己写名字,写正一点……”医生迟疑了一下,怕写错名字,将笔递给了泽谈,用手指点了点病历笺上的“姓名”那栏。
  “哪里不舒服?”他慢慢转头向着旁边的刘倩倩。医生抬了抬眼镜,镜片后射出两道模糊的光。
  “她肚子疼……”泽谈赶紧替她答道,额头冒出些许汗珠。
  “哦,多么俊俏的姑娘……”他缓缓说道“啧、啧、啧……又是年轻人犯的错……”他叹息。
  “是不是想吐?是不是想吃酸的食物?是不是浑身无力?”医生是试探地问了起来,一手拿起听诊器在刘倩倩的腹部听了又听。
  刘倩倩摇了摇头,嘴张了下,却没有声音。
  “是不是一个月没有来月经?”接着又是一句,指着泽谈严肃地说:“年轻人要注意安全措施,别只顾着快活……”。
  ——医生也扯越远了,简直是庸医草包一个!
  泽谈愕然了,不懂医生说的什么意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急死人了!这个他姥姥的狗屁医生,慢性子慢吞吞,瞎扯蛋什么呀!泽谈有些生气了。
  ——医生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还不慌,真的是一千锥子都刺不出血来的老顽固!
  刘倩倩死死抱住住泽谈的胳膊,尖尖的指甲在他手臂上留下深深的五个印痕,头紧贴在泽谈的肩膀,双目无神,脸无血色,嘴唇苍白。摇了摇头:“不是了,是胃痛,今晚没有吃饭……”齿缝里努力挤出几个字。
  医生抬了一下头,皱了一下眉头,抬头纹叠成一绺“哦,哦,——哦——”这才明白,自己误把人家当是恋人关系了。赶紧展开药单,龙飞凤舞了一阵,密密麻麻写些比藏文还难看的文字。
  然后撕下来,递给泽谈:去药房拿药!
  注射室异常的安静,没有开电视机,甚至一颗植物盆景也没有,只有一排冷冰冰的塑料凳,空荡荡的。
  外面的北方嗖嗖刮得猛,几片黄叶闯进窗口,跌落在桌子上,翻了几个跟斗,慢慢飘落在地上。泽谈脱下外衣跟刘倩倩盖上,又给他倒来开水,喂她吃药。俨然成了一个私人保姆!
  时钟秒针滴滴答答爬过,夜是如此漫长昏沉。吊瓶里的药水滴滴作响,每一声都敲动着刘倩倩的心。泽谈乘个空跑到门口抽了支烟,又迅速跑回来。
  一瓶药水过后,刘倩倩睁开眼睛,坐正了身子,一手理了一下刘海,脸上平静了许多。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黑黑的皮肤变白了许多,原来的锅盖头也长成萝卜头,结实的身子,浓眉大眼,对自己又是百依百顺,现在还是哥哥一般照顾自己。现在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呢!
  她眼睛慢慢湿润了,模糊了——她心里挺酸,不知道为何落泪。
  药水滴入刘倩倩的右手,冰冷刺骨,手背上青绿了一大片,她的手挪了一下位置。
  泽谈马上明白了,连这么细微的动作看得很仔细。赶紧用手捧起她的右手对着嘴巴,吹着热气,一会儿又用手心贴着她的手心反复搓搓。
  他搓啊,搓啊!慢慢融化了刘倩倩的心^
  她心里微微一热,心跳得厉害:自己出门男多年,只谈过一个男朋友,自从那个狼心狗肺男朋友狠心抛弃自己之后,自己就变得怪异孤僻,想想男人都是一个样,喜新厌旧,没有几个好东西!发誓再也不为男人心动?
  ——她彻底感动了!
  凌晨五点时分,泽谈搀着刘倩倩走回二楼最里边那间单人宿舍,扶上床,轻轻给她盖上被子,还递来一壶开水、一盒蒙牛纯牛奶、一块徐福记磨堡、两枚光明注心蛋糕轻轻放在床前凳子上,然后细细地将药片分成一小堆一小堆,叮嘱道:“刘领班,饿了就吃蛋糕喝牛奶,记得别忘了吃药哦!”,方才轻轻关上门,走出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躺在床上的刘倩倩百感交集,她眼里却是一片光明,泽谈的影子在眼前一幕一幕闪过。
  久久无法睡去,她怀疑自己真的爱上他了!
  ——不可能,我不会爱上这样一个穷小子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理智得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