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不见周芳龄的面了,曲振声感到很奇怪。不知道那些杜仲皮卖了多少钱,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采集,也不知道周芳龄整天关门不出在做什么。她病了吗?要不要去看看她?一个年轻后生子,到人家屋里去看望一个妹子,这是很荒唐的。他的愿望只好压抑着。
一天两天还可以,日子久了就受不了啦!曲振声发现自己这两天连饭都吃得少多了,象害了慢性病似的,他知道这全是由于看不到周芳龄所致。那天他在山路上遇见杨瑶月,便忍不住打听周芳龄的情况。杨瑶月说:
“小伙子,你对我们家很好,我很感激你。我家周芳龄性格开朗,对什么人都是热情的,对你,当然也是一样。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曲振声点点头,说:“我没有别的,只是想问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跑一趟,到卫生院去接医生来?”
“她没有病。”杨瑶月斟字酌句地说,“是我,要求她,关着门,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呆几天。外面对她有些个说法,我听了,很不安。女孩子的名声比什么都要紧,你知道吗?”
曲振声虽然老实,却一点儿也不傻,他已经完全听懂了杨瑶月话里的意思。他心里感到隐稳作痛,但并不表现出来,只是说:“我晓得,周芳龄是很正派的,外面有什么说法都是放屁。”说完,便离开杨瑶月走了。
他总是想起那天唱山歌的事,十分后悔。难道让周芳龄的妈妈听到了?要不,为什么会突然来个关门不让出呢?曲振声觉得自己无愧,除了唱错一首山歌外,再没有什么轻浮的地方。他相信周芳龄是了解他的,她会为他辩护的。他坦然,并无什么需要紧余的。他盼望周芳龄仍和往常一样,盼望下一次同她在一起的机会。
他又到老地方割牛草来了。这个地方有个芭茅坡,原是经过烧山准备种植一些稀有树木的,“文化革命”一来,没有搞成,因而荒着,长满了芭茅。上一次唱山歌就是在这里,一来到这个地方他就好象听见了周芳龄在喊振声哥。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不想她;即使想她也只能象哥哥想起妹妹一样。他警告自己:可不要有什么邪念,莫玷污她圣洁的灵魂。
他的手象机器一样,迅速而准确地挥动着,嫩绿的牛草在头顶翻扬。心中有事,不觉得疲劳,回头一望,害好的牛草足足可以挑一满担下山了。抬头一望天,时间还早,他又想起了周芳龄。上回卖了那些杜仲皮,能供她们母女吃几天?可不能吃完了再来干哪!会过日子的人,要懂得为荒月着想。他临时决定,用这点空余时间帮周芳龄剥下一些杜仲皮来晾着。
这个老实人万万没有想到,在看不见的地方藏着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当他砍下几棵杜仲树,正在剥皮的时候,只听背后一声喊:“抓贼!”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四个拿枪的人已从四面包抄过来了。曲振声左一望,右一望,觉得奇怪,傻楞楞地站着,根本没有打算逃跑。
单利群一踮一跳地来到他面前,哼了一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剥树皮。”
“这是什么树?”
“杜仲。”
“你晓得这杜仲树是谁栽的?”
“林场的人栽的。”
“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
“公家的。”
“晓得是公家的,你为什么要来偷?”
“我不是偷,我是……”
“捆起来!”
单利群一声令下,三条大汉一哄而上,把曲振声摁倒在地下,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绳子来,捐了个五花大绑。
曲振声挣扎着翻过身来,头靠着一棵树,半坐在地下,愤怒地抗议说:“我是帮人家做事,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哪一回偷过一根针,一根线?你们冤枉好人。”
“好人?”单利群说,“土匪崽子,还敢说好人。老鼠缘秤钩——自称自。”
“你们抓我,有什么证据?”
“这就是证据。”单利群拾起一些刚剥下来的杜仲树皮,在枪托上敲打着,说,“走吧!不尝尝坐班房的味道,你不会老实的。”
曲振声不肯走,他们用枪托打他,用树条子抽他,一路斥骂着,把他拖下山来。曲振声想从林场门前走过,好让周芳龄知道,他为了帮她剥树皮而遭受冤枉被抓了,但单利群不让他往那条路上走,叫他呼天不应,喊地不灵。
曲振声无声地流着眼泪,想起了他爷,想起了那些被当作军队狠狠整的人。他知道,世道对于他是不公平的,早已放弃了要求平等的想法。他只图挤在人缝里小心翼翼、不碰撞别人、无声无息地活着,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也还逃不脱厄运。他恨透了单利群这帮人,但又不敢说出来。
对面坡里,自己家那个屋场跟往常一样关门闭户,那群鸡在晒坪里安安静静地晒太阳。人呢?人在哪里?菜园里没有,台阶上没有。届振声使尽全力,对着自家的屋场大喊了一声:“妈——妈——”
“喊什么!”押解人吼了一声,接着就是一枪托。
曲振声不敢再喊了,一眼不眨地观察着家里的动静。他似乎已看到那只鹦鹉在笼里不安地跳上跳下,惊慌地叫嚷着:“振声哥!振声哥!振声哥……”
门开了,峰艳婆走出屋来,用手掌遮住太阳,了望对面山上。她看见了移动的枪刺,看见了晃动的人影,最后终于看见了被捆绑着的崽。
“天哪!又出了什么事?他犯了什么法呀?”峰艳婆自言自语地嚷着,眼泪簌簌地流:她锁好门,急急忙忙地往外走。鹦鹉在后面叫着:“好走啊!好走啊……”
峰艳婆赶到下山的路口等着,当红山军们押着曲振声出现在拐弯处时,她哭着迎上去,在单利群面前跪下哀求说:“利群哥,你做点好事留下我这根独苗啊!没有他就没有我的命了呀!”说着,鸡啄米似地对着单利群叩头,然后又转向曲振声,象送别亲人赴刑场一般悲切切地说道,“崽呀!你做了什么错事呀?娘怎么一点也不晓得呀?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呀?你这一犯法,丢下我这个瞎子娘怎么活呀?”
“妈妈,你莫哭……”
峰艳婆只顾号哭,在她的印象中,一个人遭到这样的捆绑就等于是判了死刑。
“妈妈,你莫哭……”
矧振声一再跺脚,才使她停止啼哭,抽泣着,昕崽讲清原因。
“妈妈,你放心,我没有犯法,没有干坏事。”曲振声平静地说,“我只是帮周芳龄她们剥了一点树皮。到底是不是偷,只有周芳龄能够作证。”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峰艳婆会意地点了头。
押解人一再催促,没有时间说话了。母子俩意味深长地互望一眼,告别时没有哭声。
峰艳婆目送她崽被押出了山口,转身立刻去找周芳龄。她来到林场,周芳龄不在,杨瑶月接待了她。
“什么事啊,好邻居?”
“哎呀不得了哟!”峰艳婆捶着腿,说,“我那崽被红山军五花大绑抓走啦!”
“为了什么事啊?”
“为了给你们帮忙,剥了一点树皮。”
“他帮我们剥树皮?”
“是杨,快去给他作个证吧!他在那里受苦呀!”
为了彻底弄清情况,杨瑶月叫峰艳婆冷静一些,把事情的全部过程讲清楚。峰艳婆耐着性子讲完她所知道的一切,最后哀求说:“请你们出面作个证吧!我来世变驴子也要报管你们的恩情。”
“您先回去吧!我把小龄找回来,商量商量,看怎么去救他。”
“我在这里等着。”峰艳婆不愿意走。
“不用了!”杨瑶月说,“你快回去给他准备点饭送去吧!”
“拜托了!千拜托,万拜托,求求你们……”风跟婆一步三回头,抽抽噎噎地走了。
这时候,周芳龄扛着一把锄头走回来。她正在屋后开荒,准备种点菜试试,偶尔听到家里有说话的声音,想看看是谁来了。一眼望见了峰艳婆远去的背影,便问:“她来做什么?”
杨瑶月心事重重,久不开口,在周芳龄一再追问下,才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周芳龄听了,把锄头一扔,说:“我马上就去。”
“等一等!”母亲拉住她,说,“你就能肯定他是在为我们帮忙?”
“当然。”
“你知道么,那东西不光是我们可以拿去卖钱,别人拿去,一样可以卖钱。”
“您是在怀疑曲振声?”
“他如果真是帮我们,为什么单独去干呢?”
“妈!”周芳龄抗议说,“您……您产生这样的想法都是罪过呀!曲振声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您还要怀疑他,您的眼里还有没有一个好人?”
“再好的人都在这几年变坏了。”
“世界上的人全坏了,曲振声也不会坏。您可以怀疑我坏,也不要怀疑他坏。”
“你太天真了!”
“幸好我还有这点儿天真,要是都跟您一样,任何人也不相信,我们会困死在这个山里。”
周芳龄执拗地说着,把卷起的裤管放下来,不管妈同不同意,立即动身去找单利群,打救曲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