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军已经很有一些时候没有抓过人了,突然又把一个人五花大绑捆去,投进谷仓,引起了很大的骚动。人们以为那件早已烟消云散的“军队”案子又要搞了,大家谈虎色变,暗自叫苦,都想打听点确实的消息。
有一个红山军勇士持枪堵在门口,不断向前来看热闹的人说明:“没有什么看头,抓了一个贼,还没有开审呢……回去等消息吧!审清楚了上斗争台……如今还不晓得,除了做贼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说不定还能看一场好戏呢!”他挤眉弄眼,故意耸人听闻,使大家更不想走了。
周芳龄排开人群,挤到门口来说:“让我进去。”
“做什么?”
“找你们头头。”
“谁也不许进,不管是漂亮的还是丑的。”
周芳龄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聪明地说:“我是来提供证据的。”
“证据?”他想了一想,“进去吧!”
外面看热闹的人眼见周芳龄进去了,顿时议论纷纷,不知会演出什么好戏来。
单利群和他的同僚正在研究怎样审问曲振声,抬头忽见周芳龄来到门口,立刻笑嘻嘻地起身迎上来,说:“我就晓得你会来的,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请进来,莫客气。”他对待周芳龄的态度已跟过去不相同了。
周芳龄跨进门坎,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不为别的,是想给曲振声作证。”
“好哇!”单利群轻慢地说,“有你来作证,我们的案子办成了。怎么作证啊?讲给我听听。”
“他不是贼。”
“不是贼?不是贼,我们抓他抓错了?告诉你,我单利群搞阶级斗争,大方向从来没有错过,你能证明我错了?”
“我只想证明,曲振声不是贼。”
“讲讲你的道理。坐坐坐,麻烦你这样远跑来,累了你,坐下来,慢慢讲吧!”
“是我,请他帮我,砍树,剥树皮的。”周芳龄严格斟酌字句,一字一顿地说。
“你请他?”单利群偏着头,用戏弄的语气说,“请他,给了好多工钱?”
“要什么工钱!”
“不要工钱也要请他吃一餐饭哪,我们山里的规矩,请人帮忙是要准备酒菜的,没有酒菜,人家不得帮忙。”
“曲振声是个好人,他愿意。”
“不!”单利群话中有话地说,“你一定是给了他什么好处,大好处,大大的好处,是吗?要不,他不会那样听话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蛮有本事,单门独户,住在那山里,又缺少劳动力,你有办法叫别人来替你做事,又不费钱。”
“你……”周芳龄气愤地站起来,涨红了脸,差点要发火了,因想到曲振声还关在仓里,只好忍着。
“坐坐坐,莫生气。”单利群嬉皮笑脸地说,“你们的事情是明摆着的,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我倒是希望没有那回事,大家识相点,平平安安。你晓得,我搞的是阶级斗争,明摆着的事情不管也不好。要管呢,就会把你扯进去,你的面子会受不住的。我看你是外来户,愿意照顾照顾,给你留点面子。你要晓得我的意思,莫打我的岔,事情会办得大家如意的。”
“你的意思是,为了照顾我,只得让曲振声背冤枉?”
“谁要他背冤枉?我没有讲,我没有讲啊!”
“你刚才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听错了。”
“不管听错没有听错,我要告诉你,我是不打算害别人的。都是一个人,自己守着自己那一份不好么?为什么要害别人呢?自己不愿意吃的苦头,让给别人,别人好受么?要是碰上另外一个心肠不好的人,他把他难受的事儿推给你,你好受么?要是大家都是成天想着法子害别人,你自己也会受害的。我不愿意害人,也不愿意别人来害我。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我想请你不能为了照顾我,拉我一起去害曲振声。”单利群听了她这一席话,受到了震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一些道理了,成天在脑子里嗡嗡叫唤的是“斗争斗争”、“你死我活”。除了他那害肺气肿的爷以外,任何人都不敢这样来劝他。在他的记忆里,“好人”这个词是一个有作乱色彩的怪物。他当然不想抓住周芳龄这些话把她斗一顿,但他也不可能听信她的劝告呀!一个人在一条已经熟悉的道路上走了很长时间,突然之间改弦易辙是不行的。昨天和前天做下了许多事,扯上了许许多多的瓜葛,想回头也回不去呀!不!他不会回头,也是没有必要回头的。大道理提醒他,周芳龄的话即使不算作乱也是觉悟不高的,不计较她就已经够宽宏大量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信利群问。
“请你把届振声放了。”周芳龄说。
“等他认了错,写了悔过书,游了乡,打了锣,会放他回去的。”
“他没有偷东西,怎么能写悔过书?”周芳龄故意大声说话,想让曲振声听见,暗示他,可不能糊里糊涂自己承认偷东西了。
“你放心,他会写的。”单利群说着,露出一脸凶相。
“他要是不写呢?”
“不写?哼!他不会不写的。”
“我告诉你,”周芳龄激动起来,已不顾后果了,“你们想打得他承认,那是不行的。我早就听说了,你们根本不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动不动就搞武斗,我要告你们。”
单利群心里在说:看你急成那个样子,生怕动了他一根毫毛,他是你的什么人?太大胆了!你要告我,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告到哪里去?谁会听你的?
周芳龄越是护着曲振声,单利群便越是恨他。突然产生一个主意,偏要当着周芳龄的面整整那个土匪崽子,让她心疼去吧!
“哎!”单利群命令部下说,“去问问那个土匪崽子,承认不承认,不承认就帮助帮助他。”
两个红山军勇士走进一间黑屋,回手把门闩上,过了不久,黑屋里传出打人的响声和曲振声的惨叫声。单利群望着周芳龄脸上的痛苦表情,好不得意。
周芳龄知道,想靠自己的力量阻止他们的暴行是不可能的。里面一声声惨叫,她心里一阵阵蒯痛,后来终于忍受不了了,暴发出一股勇气,走到大门口,当着众人,愤怒地哭诉起来:
“你们听哪!听见有人惨叫吗?跛子抓错了人,下不了台啦!只得把人往死里打,想逼得人家承认。贫下中农同志们!伯伯、叔叔、大哥、大嫂们!曲振声是个好人哪!他看我和我妈住在那山里有困难,同情我们,帮助我们,做了好事连开水都不要喝一日。今天,他在山上帮我们剥树皮,跛子诬蔑他,说他是贼,问也不问个清楚,就把人家抓来了。咱们能看着这样的事儿不管么?他们想抓谁就能抓谁么?”
围观的群众心中都有数,只是不做声。有的为周芳龄担忧,有的不敢昕下去,低着头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话不敢说。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越是不说,他们越是觉得咱们好欺负。伯伯、叔叔、大哥、大嫂们!大家都来讲句公道话吧……”
单利群被激怒了。他曾经一再克制自己,不想让周芳龄吃眼前亏,而那妹子竟敢当着众人这样干,大扫了他这位司令的威风。他恨极,恼极,终于顾不得许多了。
“哎!”单利群走到周芳龄身边,说,“你要替那个土匪崽子做保,那你就当着众人的面替他回答我的话吧!敢不敢?”
“没有什么不敢的。”
“我问你,那块山是谁的?”
“林场的。”
“谁叫曲振声去偷砍公家的杜仲树?”
“是我请他去砍的。不是偷砍,是光明正大地砍。”
“有砍伐证吗?”
“没有。”
“没有就是偷。”
“不是。”周芳龄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不是砍树,是领我爸爸的工资。我爸工作了几十年,他有一份工资。”
“听见了吗?”单利群对众人说,“这是一些什么歪道理?她自己不干净,跟那个土匪崽子串通一气,干了坏事让我们抓住了,她还想来保他,有那样便宜的事么?”他很得意,为了更显眼一些,干脆站到门坎上去,用一种本地常见的干部语言,郑重其事地说,“不过,对于这个周芳龄,我们是教育为主。她还年轻,不是为主的人,是她那个娘在后面指使。那是一个没有改造好思想的、狡猾的……这个……唼!这个……坏人。坏人嘛!躲在幕后嘛!不把她揪出来行不行?”
围观的群众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又多是一些小孩子。懵懵懂懂的孩子们只想看热闹,便吆喝了一声:“哦,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