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芬在小溪边洗衣服,远远地看见红山军押着杨瑶月走进大队部去。杨瑶月也看见她了,一次又一次地摆头望着她。周可芬心慌意乱,埋头装作没有看清楚。她知道杨瑶月的不幸是怎么招来的,自己在其中超过某种作用。现在是后悔还是幸灾乐祸?都有点说不上。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想道:没有我的事。谁叫你们周家的人是那个德行!自作自受。
她把衣服放进清水里马马虎虎地摆了几下,拧干扔进桶里,急急忙忙提回家去。她忍不住把刚才眼见的事情告诉了儿子。茹小明听了,投有作声。他既不敢埋怨母亲,又不敢表示对周芳龄母女的同情。但他是无法做到若无其事的,掩饰不住坐立不安的心情,便假借捉螃蟹的名义,跟母亲说一声,出去打探情况。
口头传递的消息很难准确。外面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说法不一。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说周芳龄因为盗卖林场的药材被抓起来了。茹小明对有关周芳龄的事是十分敏感的,他不能听任那些人欺负她。可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她呢?心诚能产生勇气和智慧,他居然不顾一切,阉进大队部,放了这样的口风:“可别乱来呀!我爸爸的问题已经解决,周伯伯的问题也快要解决了。我们都是干部家属,谁乱来,可得当心点儿。”
在山里人的心目中,只要是干部,就是不好惹的。省里的干部更加神秘,很难知道深浅,也不知他们的权力究竟有多大。
杨瑶月始终不愿意立字坑害曲振声,红山军们拿她没有办法,想等着单利群回来做主。一等不回,再等不回,这中间又听到了茹小明的消息,大家互相瞪着眼,没有主余。后来只好决定先让杨瑶月回去。
杨瑶月在回家的路上被周芳龄堵住,引进了峰艳婆的家。
峰艳婆一见杨瑶月,百感交加,老泪直流。周芳龄也受了感染,扑到母亲怀里,号哭起来。杨瑶月感到有些蹊跷,忙问家里出了什么事。过了半天才把所发生的一切弄清楚。
“天哪!有这样的事?”她瞪着眼睛呆了。
当她清醒过来以后,惊恐万状,一句话也不说,拉着周芳龄回家去,使峰艳婆木然。
回到家,关上门,周芳龄扒开木柴,把步枪指给母亲看。杨瑶月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你你你,你真是……不知死活啊!”
母女俩开始商量怎么办。母亲的意见是,首先要解决这支枪的问题。她埋怨女儿:“你真傻!枪是峰艳婆夺来的,你让她拿回她自己家去嘛!怎么放在我们这儿?”
“放在她那儿就没有问题了?”
“她做的事,用不着你给她担风险。”
“妈!”周芳龄不满,“您也太……只为自己着想。”
“峰艳婆才会为自己着想呢!她就知道不把这个东西拿回去。”
“您怎么这样说!”周芳龄气愤得忘记了紧余和恐惧,“真想不到,您到这个时候还在猜疑峰艳婆。要不是她来救我……妈!您太固执了!所有的人都不好,都不好,都是坏透了的,只有自己不坏。好吧!这枪,不要您管,我拿出去藏起来,免得连累您了。”周芳龄任着性子,拿起步枪要出门。
正在这时,有人把门敲响,并听见峰艳婆的声音:“妹子!妹子!”
门开了,峰艳婆走进来,把门闩上,哆哆嗦嗦地说:“妹子,我想起那支枪来,不能放在你们这里,要是被人搜出来,不得了啊!你还是给我吧,我去找个地方藏好。”
“给您,不也一样危险吗?”
“我不怕,我想好了。那跛子整过我男人,如今又害我的崽。只要他活在世上,我这一屋人就活不成。我早就对天赌咒,这一世只要报了跛子的仇,撕成八块我也甘心。如今我报了仇,自己的死活也不要紧了。这件事是我做的,都由我一个人担着,千万千万莫扯出你们来。你们只当是什么都不晓得的,坏了事,你们往我身上推就是了。”峰艳婆很激动,又流了眼泪,“妹子,我早就跟你讲过红颜多薄命,你要稳当一些呀!惹不得的麻烦莫惹到身上来。有事让我担着吧!我反正是就死的人。”
“大婶!”周芳龄感动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下,抱住峰艳婆的腿,呜咽哭泣起来。
杨瑶月觉得无地自容,脸红了,心也着慌了,不知说句什么话好。她回想起过去对峰艳婆的种种印象,想起自已对世界的冷漠和疑心,一阵强烈的自责感无法用言语表达。她情不自蔡地拿自己跟峰艳婆比较,觉得突然间矮了一寸。不过还好,她虽然扭世界看得黯淡,却并不曾戕害别人。
“她大婶,你……你心太好了!”她抑制不住激动地说,“你救了我的女儿,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呢!闯了祸,你一个人担着,我们心里不安啊!”
“快莫这样讲,我跟你们不同。我是一把贱草,都快要枯死啦!死活都不要紧。你们到底是贵人,虎落平阳,受犬欺了。有朝一日你们的案子搞清楚了,总是要回长沙去的。你们前面还有福享,要留得青山在呀!”
“大婶!”周芳龄站起来,揩着眼泪,说,“我决不,决不,决不让您一个人担风险,我们大家商量着,合成一股劲儿,对付他们。”
“不!”峰艳婆坚定地摇了一下头。
“你准备把枪藏到什么地方去?”杨瑶月问。
“藏到……你们莫同了,不晓得比晓得好些。”
“说给我们听听,看保不保险?”杨瑶月说,“能够做到稳妥些,不出事,当然更好嘛!”
“你们莫问了,再莫问了。我只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我那个崽……”
“哦,忘了告诉你,”杨瑶月说,“他们把我找去,就是为了要坑害你儿子。我怎么能做那种没良心的事呢,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没有答应。”
“这个跛子……跛子……峰艳婆咬牙切齿地说,“前世跟他结了什么冤啊!”
正说着话,山上有人叫了一声:
“喔喽!”
是谁?该死的!会不会让他发现困在洞里的单利群?
屋里的三个人一齐来到窗口往山上余望。
“喔喽!”
看见了,人就在对面的山梁上,离那个地洞不远。
“看得清吗?是什么人?”峰艳婆提心吊胆地问。
周芳龄眼睛好,仔细观察了一阵,说:“好象是那个疯疯癫癫的知识青年,手上拿着一个象篮球一样的东西,抛着玩儿。”
“多半是捉了一只穿山甲。”峰艳婆说,“穿山甲让人捉住了就卷成一个球,打死也不伸开。”
“他会听得见洞里的喊声吗?”
“听不见。”
“我的天老爷呀!”峰艳婆合掌对着天上祷告说,“你有眼就莫让那个跛子得救呀!救了恶人就害了好人啊!”
看着看着,抛球的人往下山的方向走了。山影开始暗淡下来,隐没在蒙蒙夜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