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龄若有所失。
他怎么就走了?才住了两个晚上,象流星一划而过。
他在的时候,周芳龄好象回到了黄金一样珍贵的昨天;他一走,梦境就随之消失。
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神通,是因为他身上有一股朴素的泥土气息,而周芳龄是一颗被遗忘在树枝上的隔年的种籽。
在美好的回忆中才过了两天,一切又还原了。
她对取得留城证然后参加工作几乎不抱什么希望,整天象个曲死的幽灵。
假如真是幽灵就好了,可以给街巷带来些恐怖,以填补心中的不平。偏又不是幽灵,还要活着,过完漫长的生命里程。要吃饭,要穿衣,要在人群中寻找立足之地。一旦爸爸带着他的工资表进骨灰盒去了,谁来养活?
生活的保障跟爸爸寿命的保障一样是靠不住的,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
她的失常表现越来越明显,碰上一块石头也能倾诉半天。瓶花厂的女工们再也不愿意听她絮叨了,一见她来便低头干活,头不抬,口不余,眼不斜。在小院里无人的时候,她竟然去找骆驼说话。可怜的骆驼,除了苦笑,叹气,再也不能回报她别的。
骆驼生出了一个新的毛病,一遇周芳龄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等她走过去了,还要回头望望,摇摇头。
有一天夜晚,周国强夫妇看电影去了,周芳龄有票不想去,独自呆在家里,翻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每一余照片都有一段故事——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被人珍爱的昨天——天方夜谭。
她入迷了,听不见楼梯上的响声,一抬头,望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吓得失声尖叫。
那是骆驼。他被这女孩子的尖叫声反吓了一跳,竟以为是罪孽之神把自己引到这个门口来的,连忙倒退三步,转身跑下楼梯,差一点跌倒。稍事镇静,他发现此举不当,便站在通亮的灯光底下,向楼上喊话:
“哎,你下来,有话跟你讲,要紧事。”
周芳龄心已平静了,后悔不该把这老实人吓跑,昕他在楼下一叫,便含着抱歉的笑意走下楼去。
“有什么事?”她问。
“我……我……”骆驼还在发抖,说话打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误,误会呀!”
“对不起你。”
“我看你没有个工作,人都变得不正常了,再这么下去不行啊,我想……”
“您能有什么办法帮助我?”
“我有一个过去的同事,二十年前是好朋友,一直没有音信,前不久在街上巧遇,说了几句话。他现在混得不错,很有一点鬼神通。他说他有本事把知识青年搞回城里来,落上户,安排好工作。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见见他?”
“是真的么?”周芳龄不敢相信。
“我不会编假话骗你,他对我讲的是不是真话,我不晓得。”
根据平常对骆驼这个人的了解,他不象是一个靠不住的人。周芳龄答应跟他去见识见识。时间没有约定,先由骆驼去探探口风,愿意帮忙就去,不愿意就免得一行。
过了几天,骆驼向她要一余照片。
“要照片做什么?又不是去考电影演员。”周芳龄不愿意把照片随便给人。
“我也不晓得做什么。”骆驼说,“我那朋友是这样讲的:现在想找工作的青年人多得很,都想挑一挑人材。又不兴搞考试,学问装在各人肚子里,看不出来。看什么呢?只好看一看外表,看眼睛是不是有点灵气。”
“看人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看照片?”
“他讲了,如果根本不是那个料,他不愿意把麻烦惹上身来。有些人晓得他神通大,只要认识了就缠住不放,今天去找他,明天去找他,叫他脱不了身。”
说的都有道理,周芳龄消除了顾虑,拣了一余她自己最满意的放大照片交给了骆驼。
骆驼办事认真,不到时候不讲一句多话,就是面对面碰上也不提起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有一天,周芳龄从外面回来,骆驼对着她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纯朴,完全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笑。他对她说:“我那个朋友很乐意帮助你。他说他是轻易不答应人的,答应了就十拿九稳。他约你明天晚上到他那里谈谈。”
“他住在什么地方?”
“地方不好找,我带你去。”
周芳龄心里生起一线希望,高兴得对骆驼美美地笑了一回。当天夜里,她睡不着觉,但没有起床,怕影响了同屋的父母。她暂时还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因怕不成,空喜欢,不好。已经绝望的人,最好不要受到希望的诱惑,最好是睡一觉醒来到了又一村。
第二天吃过晚饭,她托故到同学屋里去走走,下了楼,走到大门外面去等骆驼。骆驼紧跟着就出门了,两人无话,她跟在他后面走,一路想象着那是一个什么神秘的地方。
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下车拐上小路,往郊区走。周芳龄觉得奇怪,便问他:
“到哪里去?”
“不远了。他在郊区租了一间菜农的房子,人在市里工作。”
如果怀疑骆驼有什么阴谋,简直是没有良心。瞧他走路的样子吧,佝偻着背,低头看着脚尖,目不旁顾,象是在专心注意着地上的蚂蚁,不要伤害了它们。
到了。这是一个独家小屋,总共只有两间住房和一间厨房。厨房里亮着灯,灯下坐着一个眉毛胡子一把草的老头,似睡非睡,余着口,流着涎;这大概就是房子的主人了,多半是无后的孤老头子。骆驼推开一余门,见屋里无人,回头望望小路两头,也不见有人走来。约好了的,怎么人不在呢?他到厨房里去问那个老头,问了半天,老头只回答了一声:“啊?”他是聋子,且眼睛不好。没有办法,只好坐到屋里静等那位吉星回来。
周芳龄在书桌上发现了一余纸条,上面写着:
客人请稍等,出去有点急事,即归。
骆驼有些着急,不断地看表,最后只得征求周芳龄的意见。
“我出来得太久了,要是让厂里的头头晓得,会交不了账的。你看怎么办呢?”他负责守护工厂,夜晚不许擅自离开。规定离开要请假,找人代替。他原想去去就同,用不了多少时间,岂料是这样,因此着急。
周芳龄成事心切,既来了便不愿意扑空回去,想了想,便说:“要么您先回去,我在这儿等一等,他反正看过我的照片,该不会不认人的。”
骆驼犹疑片刻,想来不会有什么太不合适的。这个地方出门离公路不远,用不着担心安全问题。便叮嘱周芳龄早些回去,就先走了。
他刚走不久,主人便回来了,是从后门进来的。
“嗨嗨嗨嗨,欢迎!欢迎!”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体健壮,象条公牛,脸上堆满淫笑,眼睛象两只鹰勾。
周芳龄应声起立,先是小心地微笑着,继而倒抽一日冷气,拉下脸来,险些失声大喊,不等那男人走近,赶紧退到门外,转身朝公路上飞跑。
骆驼听见身后有人跑来,停步回头余望。当看到是周芳龄后,大惑不解。
“什么事?什么事?”
周芳龄擦身跑过去,不理他。只听见呜呜的哭声随着周芳龄的影子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