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督伟随口而谈的关于讨饭的言论,周芳龄当时听来只是觉得新奇,过后一咀嚼,很有余味。她着迷了。使她着迷的还有何督伟那些叫人很难理解的行为。
他是疯子吗?眼神那样敏锐,逻辑那样清楚,语言那样机智和幽默。
他肯定不是疯子,相反,倒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身上隐藏着很深的秘密。
人都是好奇的。一种奥秘的事物具有引人探索的魅力。周芳龄抵御不了那魅力的吸引,终于决定去找何督伟。
地方并不难找,在通往郊外的公路边上,倚山有一所独立的平房。经打听,她找到了何督伟的房门,门上挂着一把锁。她很失望,不甘心就此回去,希望主人很快就回来。
忽然,她似乎听到屋里有响声,便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有人在屋里走来走去,低着头正在思索。这就怪了,难道何督伟把一个客人锁在屋里?又一看,不对,这个人正是何督伟自己。那么他的拐杖呢?他的腿出现了奇迹?
周芳龄敲了敲门,并且喊着何督伟的名字。
门上有一个小方洞开了,何督伟从那里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看,然后递出来一把钥匙,叫周芳龄把锁打开。
开门进去,何督伟又已经是拄着两根拐杖的跛子了。他显得十分高兴,余杨着请周芳龄坐下,给她倒茶(没有茶叶,是温开水)。然而,他又显得有一些慌余,象总是在掩饰着什么。
周芳龄向四周扫了一眼,屋里的一切既寒酸又古怪。靠墙摆着一余式样陈旧、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单人床,床板上直接垫着一余因使用年数太久而变成了暗红色的破烂的水竹席。棉被是用蓝印花布做被套的,显然是为了耐脏,但已破烂不堪了。枕头更有特色,象是从竹躺椅上锯下来的。靠窗户摆着一余古老的红漆书桌,桌面的裂缝足有半寸宽,桌腿断了一条,用一根方木绑上。煤炉和炊具毫无秩序地堆放在墙角,炉里留有火种。最古怪的是,窗户两面的墙边摆着许多类似肥皂箱的木箱子,垒起一人高,如同仓库里所见。室内总的印象是,它的主人是一个既穷困又懒散且怪癖的人。
更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关门是健康人,开门便成了跛子呢?周芳龄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她的疑问。
“你的腿已经好了?”
“没有。”
“是真话吗?”
“你认为是假话吗?”
“对不起,我从门缝里看见了。”
“哦!”何督伟有点窘,抱歉地笑笑,扔掉拐棍。
“我不该偷看。”周芳龄诚恳地说,“既然看见了,还是应该告诉你,对吗?”
“你很坦率,我感谢你。不过,我大概不会因为被你看穿了秘密而招来什么不幸吧?”
“你放心好了,不会的。”
“那么,允许我向你深深一鞠躬。”说着便起身对着周芳龄弯腰九十度。
周芳龄笑了,象孩子一般天真地笑着。
“你一定会同情我的。”何督伟认真地说,“因为我们都没有资格领到一个饭碗。”
“是的。”
何督伟很激动,象是发现了一位知己。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寻找着恰当的词汇,说得曲折而幽默。周芳龄感到他有点卖弄口才,但并不反感。大凡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总是会有人在她们面前进行卖弄的,或表现帅气,或显示力量和才干。卖弄口才就是常见的一种。不过有些人的卖弄使人感到厌恶。何督伟则不然,他的话隐藏着深刻的哲理,对事物的看法往往与众不同。周芳龄昕得津津有味,无邪地笑着,笑着,好象耽在一个奇妙的梦境,流连忘返。
她问他:“你没有工作,觉得难过吗?”
“你说的没有工作,大概是指的没有工资吧?对于这个,我并不觉得很难过。现在要有工资,无非是到人家后门口叩头作揖,然后以一个学徒工的身份,每天去磨八小时洋工,领一份工资回来吃饭。那样的工资,连白痴都可以领到,只要脸皮厚一点就行。”
“你说得太好了!”
“好吗?那么你没有工资也不难过吗?”
“我妈妈为了给我求一份工作,在人家面前低三下四,我为她难过。不过,我总是在家里吃闲饭,也觉得无聊。”
“为什么要吃闲饭?你不会做点什么吗?”
“做什么呢?帮妈妈煮饭洗衣服?这些我都做了。”
“煮饭洗衣服,这都是应该做的。不过……哦,那要看……”
“你别吞吞吐吐,说吧!”
“那要看你将来是准备做一种什么人。要是跟一个有钱而无趣味的老头子结婚,懂得煮饭洗衣服就足够了。”
“我不结婚。”
“不结婚就要有大本事了!”
“你说我应该学点什么本事呢?”
“你?……我从来没有为你想过,对不起。”
周芳龄觉得他很有趣,尤其是把他现在的举止和他拄着拐棍的时候一对比,简直判若两人,她为他的成功表演忍不住笑。
“那么你在做什么呢?”她问。
“我?”何督伟显得有点作难,“呃……怎么给你说呢?”
周芳龄突然想起了一种可怕的事情。当前社会上有那么一批没有职业的青年,到拥挤的地方溜达,注意着别人的钱包,在方便的时候,便“借来用用”;或者在人们上班的时候去到他家里“拜访”,不请自入,带走点钱和粮票以及可以换钱的东西。他为什么要装成跛子?不是为了遮人耳目吗?到了夜晚,把拐棍一扔……这种可能是不能排除的。他过去在山区,经常把别人的猎获物取回来归己……周芳龄越想越觉得可怕,重新打量他屋里的一切,觉得到处都有迹象说明他是那种人。
想到这里,她不敢久呆下去,起身告辞说:“你忙吧,打扰你了,我爸等我回去做饭呢。”
何督伟看出了她的顾虑,挡住房门说:“我请你再留几分钟。没有别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带着误会离开我这个地方。”
“我没有什么误会。”
“你本来是个很真诚的人,应该保持这种美好的本色。”他望着她狡黠地笑着,“我不想耽误你太久,只想请你看一样东西。可以吗?”
“看什么?”
“你来。”
何督伟把垒在墙边的肥皂箱搬下几口来,一一掀开盖子。里面全是一些破旧的书。
“你大概以为这些破箱子是用来收藏赃物的吧?”
他说着,用箭一般锋利的眼睛盯着周芳龄,使她脸上发烧。不容她辩解,他又从床底下拖出另一个箱子来,拿掉盖在上面的破鞋烂布之类的东西,底下露出一些自制的小本子来。周芳龄拿起一本来翻了翻,那上面写满了字。字体端正好看,排列得很整齐。粗粗看了看内容,不象日记,也不象小说。
“是你写的吗?”她问。
“是我的笔记。”
“你记这些东西做什么?”
“这就是我的工作,但没有工资。”何督伟接过笔记本来放回箱子里,又把那些破烂东西盖在上面,恢复原来的样子,推回床底下去,拍拍手,说开了,“这些东西,我是保密的,除了经过考验的个别朋友以外,我是不对人讲的。你刚才问我在做些什么,我回答得稍微含糊了一点,你就产生了怀疑,以为我不是好人。我这个人不怕饿肚子,就怕背冤枉。”
“我对不起你。”周芳龄内疚地说。
“听我说吧,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周芳龄坐下,静静地听着。
何督伟侃侃谈来:“在九龙山的时候,你们见我疯疯癫癫,既觉得好笑,又同情我。其实,我是有意把自己弄成那个样子,用疯言疯语来发泄我心里的不平;也是为了不要出工,腾出时间来关在黑屋里,点起松明灯读书。”
“你的书是哪里来的?”
“我造过反。在收缴旧书的时候,我管过钥匙。白天出去收书,夜里就用手电筒照着,躺在书堆里看书。看着看着,上瘾了,就开始把有用的书偷偷地往家里搬。你现在看到的这些箱子里的书,全部是那时候搬回来的。”
“你都带下乡去了?”
“没有,只挑了一部分兴趣最大的带去。开始,我只是出于好奇,随便看看,消磨时间。后来,书把我迷住了,思想也开阔起来,再不相信每天听到的那些谬论了。我特别喜欢哲理性很强的格言,先是一段段地背,后来发现这样不行,背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这才动手钉本子,做笔记。记得多了,我又把本子拆掉,分类重新装订。就在分类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能不能象那些著书的人一样,也来做点学问呢?你听了,觉得我狂妄吧?”
“不,你应该这样。”
“可是,我还有很多书,留在城里,想读读不到,急得我坐立不安。真是老天有眼,他让我摔了一跤。我灵机一动,不是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把户口搞回城里来吗。一搞,果然成功了。回来以后,腿好了。但是,我已经习惯于让别人把我当成跛子,所以,这两根拐棍一直没有丢。”
“为什么要这样呢?”
“一个行动不便的跛子,人家不提防,有事也不会找我来。为了这些书不被弄走,我希望他们永远不登我的门。所以,我的门上总是挂着锁的。”
“谁给你上锁?”
“我自己,就从旁边这个小方洞里把手伸出去锁上门,再关上这个小洞。”
“你真聪明。”
“是逼出来的。”
“你的生活费从哪儿来呢?”
“上回不是告诉你了?讨饭。不过,讨饭并不是为了生活。我还有别的门路呢。”他打开抽屉指给周芳龄看,“我正在刻钢板,一余蜡纸八毛钱,猛刻一天可以赚好几块钱。只是很难揽到业务。”
周芳龄拿起一余已经刻好的蜡纸来看,发现他刻得相当好。从这余蜡纸可以看出一个人来,她为他手发抖了。
“讨饭,面子上过得去吗?”
“就是为了体验一下撕破自己面子的滋味。”
“这有什么必要?”
‘这跟我研究的那门学问有关。”
“你到底在研究什么学问?”
“只有这一点,请你原谅,我暂时不告诉你。到了可以告诉你的一天,我一定毫无保留,好吗?”
周芳龄点了头。现在,她再也不怀疑这个神秘的人了。她想起了在九龙山与他第一次见面以来的一切,后悔当初跟他的接触太少,也太浅了。她又望了望他那双独特的眼睛,忽然觉得,这正是才华的闪光。原来在那平庸的人群里,还曲尊着这样不寻常的一员。
只顾说话,忘记了时间。何督伟感觉到了饥饿。他看了看炉子,在堆放锅碗的地方检查了一遍,又揭开一个陶罐,伸进手去摸了摸,仅剩喂饱一只鸡的米了。他无可奈何,只好抱歉地告诉周芳龄:“我实在没有办法留你吃饭,你看……”
“你自己呢?”
“我……”他不愿意如实地说,“有办法,有办法。”
周芳龄明白了,为他难过得流了眼泪。猛然想起,昨天给家里买菜时,还剩一点零钱在身上,掏出来一看,总共三角七分。她揉成一把,放到书桌上,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