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杨瑶月差不多每天要到柳艳芝那里去一趟,问问研究了没有,请示了没有,女儿的问题究竟怎么办。柳艳芝家里总是少不了客人,多半是为了同样的问题去找她。她无法维持正常的家庭生活,休息的权利被取消了。邵些有求于她的人一个个满脸笑容,但心里都在骂她。她对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是明白的,无论你多么笑容可掬,她都是爱理不理的。杨瑶月常常在那里坐冷板凳,一坐两小时,找不到机会开口。上次送手表被碰回来,她本应不好意思再登门了,可是,脸皮到底没有实际问题重要,要解决问题就顾不得脸皮。她只是听说有人用金钱物质买通柳艳芝,但从场面上看不出来,不知人家有什么诀窍。曲振声带来的腊野味,她分出一半来给柳艳芝一家人吃了,可是并没有发生什么作用。
这一天她又坐在那里等,直到柳家人快要睡觉的时候还不走。没让她开口,柳艳芝主动跟她说:“如今办事情哪有这样快的呢,你天天来催我,我拿什么话回答你?不怕你听了不舒服,我把老实话讲给你听,要是你们老头子政治上没有什么问题,你那妹子的事可能解央得快点。你们那种人家的子女是要多受些教育。多当两年知青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那个证明还没有研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话都讲明了,明天就不要来了。”她说完,扭头去忙家务,无论你说什么话她也不听了。
杨瑶月已经习惯于这种卑怯的地位,讨了没趣也不知遭难堪。她一身麻木走回家,连叹一口气的反应都没有。
跨进门,她意外地发现屋里坐着茹小明,正在跟周国强和周芳龄说话。小明喊了声“伯母”,又把刚才的话从头讲起。
“伯母您坐,我是为了周芳龄的事来的。”茹小明很激动,说话周奏快,“那天在岳麓山,周芳龄说,她都快要吊销户口了,我听了真着急。我跟我爸说了。他埋怨你们,这样的事为什么不靠所里。他说街道上的事情很复杂,你们连门都摸不清,是很难解决问题的。我问我爸,那要怎么办才好呢?我爸想来想去,要我告诉你们,可以叫周芳龄先到所里联系的知青点去呆着,一有招工名额,他就帮忙先把周芳龄招回来。我爸说,如果她一直呆在家里就不好办了,照顾了她,别人会有意见的。”
茹小明讲完了,大家都沉默着,并不象他预料的那么高兴。杨瑶月望着周国强,希望他拿主意。周国强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商量商量再说吧。”
茹小明要走了,眼睛望着周芳龄,希望她送送他。周芳龄也正好有话要跟他说,便把他送到院门外。
“我真感谢你,”周芳龄说,“你对我真关心,你的心肠真好。”
‘甭说了,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爸爸有权,我当然要帮助你的。”
“你还能帮我个忙吗?”
“只要是做得到的。”
“你给我揽一点刻钢板的业务来好么?”
“你会刻钢板?”
“最近学的,刻得还可以,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你不到知青点去了?不想有个正式的工作?”
“你别管,只要呆在家里一天,我就要刻—天钢板。”
茹小明对她不理解,但不愿意使她扫兴,便答应去给她想想办法。
送走了茹小明,周芳龄回到家里,父母已经上床了。她拉过布帘子来,把一间屋临时隔开成两间,也上床睡觉。
父母的床上传过话来:“你说全正清怎么变得这样关心我们了?”妈妈在间。
“哼!”爸爸只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他许的愿靠得住么?”
“不要太天真。”
“你的看法呢?”
“他要真是关心我们,为什么不把当年对我的结论重新核实一遍?他是党委书记,想做什么还做不到么?林彪一死,只把我的关系到林彪的那一部分言论去掉。这是上头的精神,他不去掉也不行。其他那些罪名呢,照样背在我身上,还是翻不了身。当年的材料本来就是莫须有,多半是逼得挺儿揭发的,连第二个作证的人都没有。他为什么不搞一次复查,把我解放出来?”
“说的也是。”
“再说,经过文化革命的人,你不要相信还有什么公心、良心、同情心。一概都是你死我活。一日结仇,百年难了。他全正清就有那样大的胸怀,容得下我这个跟他作过对的人?”
“那他为什么给他儿子说那些话呢?”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茹小明那孩子并不复杂。”
“现在的人都不能看年纪大、年纪小,也不能看他过去如何就如何。变好的没有见过,变坏的可多得很。就连我们自己,难道就没有变坏吗?”
“我们?”
“你买手表去行贿,想拉干部下水,坏不坏?”
“你别提那事儿了。”
“提不提都一样,事实是事实,否认不了。”
“唉——”沉重的叹息。
“不光是你,我也变坏了。文化革命前,你见过我有这样不相信人的时候吗?‘相信群众相信党’,我那时倒真是这样。”
“别扯远了。你看全正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多半是他那儿子老是缠着他絮絮叨叨,使他烦了,随便说个话来搪塞他的。”
“要是我们小龄真到知青点去了呢?”
“去不得的,一去就把户口转去了,然后全正清撒手不管,那就坑了我们的孩子。”
“将来是不是还可以通过茹小明到他爸爸面前起作用呢?”
“这么大的事能靠一个毛孩子?咱们也太可怜了!”
“唉!”
沉默。
过了一阵,母亲以极小的声音说着机密的话,但还是被周芳龄听见了。
“哎,老头子,你说小明那孩子为什么对我们小龄那样好?”
“你的意思是……”
“他是不是在打着我们小龄的主意哩?”
“哼!年轻人,很难说。”
“那孩子比我们小龄还小一岁。”
“管他大一岁小一岁哩!都是不成的。”
渐渐地没有声音了……
周芳龄很少听到父母谈得这样多。往常有要紧的话总是避开子女说,今夜里他们疏忽了。他们描绘的是一副人与人之间的极其可怕的图景,充满着猜忌和暗算。真是这样吗?为人处世多么难哪!她反正对于参加工作也暂时没有兴趣,和姐姐那样生活又有多大的意思?下乡去就不能刻钢板了,也难以见到何督伟。只有听何督伟说话才有点意思,全是新鲜的,使人感奋的。可惜没有本事象他那样生活,要不然,父母的操心就不必要了。至于茹小明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这谁知道呢。茹小明是好人,曲振声是好人,何督伟也是好人。跟这些好人交朋友,可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打什么主意。打主意是什么意思?就是平常说的求爱么?哎呀,还要碰上这样的问题,人长大了,真麻烦。
父母的床上响起了鼾声,周芳龄却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