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周芳龄给自己安排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格局:吃父母的饭,做自己的事,为别人挣钱。她心目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目标,那是光辉的,闪闪忽忽的,是迷人的,又是虚幻的。她象那些虔诚的教徒,找到了精神的寄托,从而生活过得充实了。
  她把刻钢板当成一项庄严的使命,比塑料瓶花厂那些女工们的工作要有意义得多。她不再羡慕她们每天能够上班了,心里揣着一个秘密,填满了每一个空虚的角落。
  母亲在柳艳芝面前烧香,居然也起了一点作用。柳艳芝承认了周芳龄刻钢板的权利,向她提供发票,不找她的岔子。至于她是否仍需要下乡去,便当作悬案,束之高阁了。
  茹小明充当她的业务联系人。他最近变化很大,学会了抽烟,举止比以前洒脱,话也多起来了,有些油嘴滑舌。
  周芳龄劝他说:“小明,烟可不是好东西,别抽吧!”
  “遵命。”茹小明立刻把烟掐熄,扔了,“不过,我学会抽烟完全是受你的影响。”
  “怎么是受我的影响?”
  “为了给你联系业务,我经常要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见面一支烟,就好说话了。”
  “我可是害了你?”
  “不,你帮助了我。过去,我象个傻小子,遇见生人就脸红。自从为你效劳以来,我受了大大的锻炼。集体的油印社那么多,私人刻钢板的也不少,人家为什么偏偏要照顾你?你面子大?凭你长得漂亮?我又不能拿着你的照片去游说,嘻嘻!”
  “瞧你那嘴!”
  “嘴怎么?很正常,比那些一口一声骂娘的好多了。你没到街上去听听?满街都是‘妈妈的×’。”
  周芳龄把眉头一皱,为他难过。
  “你别听不惯,咱们不能用林科所那些知识分子的标准来看社会上的事。咱们不是船识分子,别太清高了。”
  周芳龄出神地望着他,似乎发现他身上的一切都在产生变化。
  “告诉你吧,”茹小明卖弄地说,“最近我可明白了不少。我发现,爸爸对我有很大的用处,我这一口标准普通话也是很宝贵的。进门把嘴一余,对方就知道我大概有点儿什么来头。我趁势巧妙地露点儿底,昨天某某伯伯到我们家去了,某某伯伯接我们全家去玩儿。对方心里准会活动起来,跟这小于建立交情大概不错,说不定哪天能用得上他。我可不管以后的事,这一回需要你,你给我乖乖地服务;下回你需要我,那得看情况,对不起。”
  周芳龄越听越不是滋味,心里反感,嘴上不好说。她见他那样洋洋得意,恨不得请他走开。她又想起了何督伟,两者有多大的差别呀!不过,她有点觉得对不起茹小明,又要请他去联系业务,又嫌他变得俗气了,这是矛盾的。
  “茹小明,”周芳龄负疚地说,“我很感谢你,你对我帮助很大。不过,以后……我请你原谅,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
  “为什么?”茹小明感到意外。
  “因为……”
  “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我自己去联系。”
  “得了!又要刻钢板,又要跑跑颠颠,你会把自己累死。”
  “不要紧的。”
  “不,我不能让你那样。”茹小明明显地带着一种感情。
  “请你为自己想想。你应该钻研你的业务,学点本事。”
  “我那业务?哼!一天就学会了。”
  “不,你还是不要这样。”她低下沉重的头,为他感到悲哀。
  茹小明很不理解,寻思着,找不出答案来。他感觉到将会失去什么宝贵的东西,为此很难过。他委曲地诉说了一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没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为了你的事儿,我遭到妈妈的骂,害得我爸和我妈吵架了。妈不让我跟你接触,她死死地记着我们两家在文化革命中的矛盾,怕被你抓住了什么短处。为了你,我造反了,一个月没有回家去。我可是一心一意,从来没有想过要得你一点什么好处。我心甘情愿,不知为了什么。”
  周芳龄心里很不平静,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那么一种奇妙的东西正在驱使茹小明作出牺牲。这在青年男女之间是常见的,有时结出甜果,有时酿成苦酒。不能让他陷得太深,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至少暂时看不出什么希望。要告诉他吗?怎么跟他说呢?这是一个难题。
  “不管你怎么样。”茹小明说,“谁叫我好打抱不平呢!帮忙就帮到底,领不领情是你的事。你可不要误会了,我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周芳龄脸一红,以为自己多心了。不过,姑娘的心是敏感的,要否定敏感到的东西是不容易的。为了安慰茹小明,她又说了些感谢的话,别的意思便不好说了。
  这次以后,茹小明仍是那样热心。不过他很谨慎,轻易不使周芳龄察觉他的隐衷。他竭力装成跟小时候一样,跟同性的朋友之间一样。他为她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妥贴贴。从来不要求她一同出去玩玩,也不多说废话。但每当分手的时候,他总要留连再三。
  可怜的茹小明啊,你可曾知道周芳龄刻钢板是为了别人吗?你又哪里知道,她想把真话告诉你而苦于不能说呀!
  心里藏着喜悦,总是要流露的,周芳龄不可能一直保密到底。她总想找人说说,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了解她的心。那天她姐姐回家来了,周芳龄拉她一同上街去买菜,提着空篮子,站在江边上,谈了很长时间。她一口一声何督伟,提起这个名字,心里就舒服。她把他描绘成天下第一才子和唯一有志气的人;把他的仪表、风度和眼神都说得神乎其神。
  周松龄明白了,望着妹妹诡秘地笑笑,不把话说穿。她提出要周芳龄带她去看看,周芳龄犹豫一阵,答应了。
  何督伟是没有思想准备的,以为来的是周芳龄一个,当见到还有另—个姑娘跟进门来时,他慌了,偷偷地给周芳龄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你怎么搞的!”周芳龄赶紧介绍:“这是我姐姐。”
  周松龄把何督伟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头发老长,胡子也不刮,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她开始怀疑妹妹的话了。又见屋里空空如也,全是一些破烂东西,桌上一层灰,地下尽是垃圾,她简直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可是,周芳龄却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又是抹桌子,又是扫地,手脚不停,似乎是有意让姐姐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不是一般。
  坐了不到一刻钟,周松龄就起身要走,周芳龄只好依着她。
  在路上,周松龄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是啊。”
  “要不是预先听你讲了,我会以为他是个劳改犯。”
  “人不可貌相哩!”
  “知道!他有才华,有志气,你喜欢他,是吗?”
  周芳龄默认了。
  “妹妹,”周松龄语重心长地说,“你可不要天真哪,听他吹几句牛皮就以为他了不起了?可得老练一点。我看你幻想太多。还是实际一点吧!喜欢一个人,首先就要考虑到将来能不能过好日子。象他这样的人,会给你带来什么幸福?”
  周芳龄后悔不该带她来。她不想解释,也不受别人影响,执拗地走着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