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十月,每一个家庭的生活周奏都乱了。市面上酒类脱销,串门的你来我往,象是过年,又比过年更欢喜十倍。
多年没有笑容的周国强,兴致勃勃,吩咐家里人按照从前过年的规格准备酒菜,要把全家人召集拢来,好好地庆贺一番。他亲自去通知大儿子周周高和大女儿周松龄,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回来。又给二儿子周喜苑写了一封信,字字动人肺腑。挺儿:
你一去多年,杳无音信,可知道我和你母亲常常为你相对而泣?你发誓不回,是有志气,然耿耿于往事,实无必要。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事过将近十年,真可谓天翻地覆,人心变化亦大,一改前撤者比比皆然。我与你母亲早巳叮嘱再三,切莫多心过虑,一家人盼你回家团聚己久。旧事不提,只作了了。想我儿定能深谙父母之心。
打倒动乱分子以后,举国欢腾。我们全家也准备来一次团圆庆贺,同时商讨国事与家事的关联。时间定在本月二十六日。望接此信,即刻动身,切切不误。
父示
十月二十日深夜
他特意用毛笔书写,以表示郑重其事。那刚劲老拙的字体,显得满纸沧桑。他亲自上邮局投寄,以为心诚会得好报。
预定的日子已到,周喜苑仍不见回来,只好权当这个家庭根本就没有那个人了。
周松龄回来最早。她很能干,把母亲准备的原料清点一番,立即开出了一余长长的菜单。所缺的佐料也写了一余清单,由周芳龄负责采购。
出门以前,周芳龄找姐姐商量。
“姐姐,我真想邀一个客人来。”
“何督伟?”周松龄一听就猪到了八成。
“是的。”
“嘻嘻!”周松龄在妹妹的脸上捏了一把,揶揄地说,“妹妹,那样贵重的客人,能吃得惯我做的菜吗?”
“别开玩笑了,我是跟你商量,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他那种人心高气傲,不一定瞧得起咱们家这些人哩。”
“你把人看得太坏了。”
“你把人看得太简单了。”
“不,姐姐,你说真的,要是他愿意来的话……”
“这样吧,”周松龄想了想说,“今天是我们全家团聚,没有请外人。你如果要请他来,最好是预先不要跟家里说,到时候,他上门来找你,我们顺水推舟,留他在这里吃饭。你看这样行不行?”
周芳龄欣然同意了。她搂着姐姐的脖子,说了一句感激的话,便上街买佐料去了。
她乘上公共汽车,一直来到何督伟家里,喜孜孜地发出了邀请。
何督伟迟疑着。
“去吧!”周芳龄说,“我们家的人都是好客的,又特别看重有志气有才能的人,你去作客,一定会受到欢迎的。”
“我这个寒酸样子……”
“没什么,我爸爸说过,事业上有成就的人,多半都是苦熬出来的。他不会嫌你寒酸。”
何督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
为了一顿饭,忙了整整一天,就连从来不动手的周国强,也耐着烦剥了一碟花生米。
他没有死心,总觉得周喜苑会在开餐前一分钟回来。他时而往小院门那里望望,听见门响,心就跳。一看来的不是周喜苑,便失望地叹息一声。他意识到这样不好,到底是喜庆的日子还是悲哀的日子?既然把子女们叫回来了,还是应该让他们尽量地高兴。
下午五点钟,周周高领着妻子和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婴儿回来了。周芳龄热情地迎接着嫂子。周松龄却不以为然,淡淡地叫了一声,便不再理她了。嫂子心安理得,望着一家人都在为做饭忙碌,她纹丝不动,只顾抱着孩子喂奶,逗笑。
周周高被妻子指派去洗尿片。父亲见了,颇有感慨,问他:“你平时也搞点学习吗?”
“学什么?连现有的知识都没处用。”周周高回答着父亲的问题,手不停,洗尿片的动作非常熟练。
周国强忽然觉得今天的聚会是没有意义的。那些忧国忧民的人们聚在一起痛饮,是为了抒发难以抑制的喜悦,畅谈国家民族的明天。而这个家庭的聚会,纯粹象是度过一个普通的周日。儿女们对政治一概不关心,注意力全在琐事上。他本想跟大儿子交换点见解,没料想他是这个样子,实在叫人扫兴。
菜上桌了,杨瑶月催促大家吃饭,周国强却一再地说:“等一等。”一直等到菜凉了,有的又要重新下锅加热。
他等什么?不用问,是在等老二回来。周喜苑是这一家人当中最关心政治的,虽然走了错路,但血性刚直,嫉恶如仇,他要是在家,也许气氛完全不一样。
认定没有希望了,只得开始吃饭。周国强端起一杯高级的长白山葡萄酒,想说点什么。未曾开口,泫然泪下。一家人都知道他是为了老二,但谁也没有想到,他心里还有别的伤心处。
周芳龄说:“爸爸,您有话就说吧!人家都说,这是一次大解放,您也解放一下自己呀!您每天在屋里走来走去,总是沉思,一定是想得很多,给我们说说吧!”
周国强示意叫大家喝酒。他自己领先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也不吃菜,便开口了,说了一些似乎与欢庆的内容毫不相干的话: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幻想做一个完美的人。为人正派,讲究职业道德;眼光放远,不为区区小利相争;通晓大义,敢于牺牲自我;矢志奋斗,对国家作出贡献。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很自信,自爱自尊。既不仗势欺人,又不阿谀逢迎,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我希望我的家庭也是这样。不出庸俗小人;不甘碌碌无为;团结谦让,彬彬有礼;勇于进取,耻于嫉妒;尚学问不尚衣饰,求实学不务虚名。这一些……这一些,还能复原吗?”
“爸爸,您说这些干什么?”周松龄插话说,“那是你们那一代人的事。”
一句话把周国强说得哑口无言。
“快吃,都凉了。”杨瑶月夹了一条鸡腿,放进周国强碗里说,“人还不算老,就害了老年人的通病,总是想当年。当年再好也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
这又是使周国强无言以对的。
周周高埋头喝酒,一声声感叹。
只有周芳龄眼睛发亮。她没有听父亲说过这些话,奇怪的是,不知怎么那样投合她的口味。不过,有些事,她也是无能为力的,只好把希望寄托给一个心中的偶像。
何督伟怎么还不见来?
周芳龄坐不住了,放下筷子,走下楼去。她担心他不敢进来。
开门一看,何督伟果然来了,被一群顽皮的孩子堵住。那些背着书包却完全没有教养的小坏蛋正在耍笑他,捉弄他。抢他的拐棍,想害得他跌跤。往他身上扔沙子,掷泥团,使他狼狈不堪。他们喊着:“跛子跛,跛上街,磕个头,拿饭来……”何督伟忍无可忍,突然把拐棍一收,当成武器,追上去一阵横扫。小坏蛋们边逃边喊:“跛于是假的,假的!救命哪!”
周芳龄把他拖进了门。
“快把棍子放下,”她对他说,“头一回到我们家做客,可别装成跛子。”
何督伟余怒未消,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尽是泥沙,又看看身上的衣服,也脏得不成样子了。他不愿意去见周家的人,便问上回遇见的那个骆驼住在哪里。周芳龄指了指。
楼上有动静,周芳龄的母亲来到走道上了望,与何督伟目光相接,但由于多年不见,离得又远,没有认出来。何督伟慌了,拿起拐棍,装作是来找人的,一瘸一跳地走近骆驼的小蜗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