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病一天天好起来,曲振声的病越来越重了。
扎扎实实的甲等劳动力,一餐只吃两小碗饭,做工出虚汗,走路腿发软,眼眶周围黑了一圈,人瘦了。
娘对他说:“崽,你病了,快告诉我,哪里不舒服?你讲呀。”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想问出他的真话来。
本来估计他是很难讲真话的,不料正好相反,他早已憋得受不住了,娘一问就开了闸门似地说开来:“你是我的娘,我连骨肉都是你给的,我没有什么话不好对娘讲。你晓得我一直喜欢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明明吃不到,还是要想。我并不想跟她结婚,只是想在她结婚以前再看她一眼,将来她一结婚成了家;我就难得跟她见面了。何督伟是个厉害人,他晓得早些年我跟周芳龄的那些风言风语,我去看她,他会不肯的。趁周芳龄还在娘家做女,我去看看她,了了这个心愿。看她一眼,我再不想了,以后的事都昕娘安排。给我讨个麻子癞子都随便,只要脚手齐全,能照护你老人家就行。”
娘是疼崽的,只好同意他,照例准备一些土特产,让他带着上长沙。
日省庐楼上那间拥挤的小屋里,现在只有两个人。周国强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听周芳龄给他念报纸。她老是念错,有时把意思念反了,有时跳错了行。爸爸说:“算了,你心不在焉,又是何督伟来信了吧?看信去。”
他猜得对,何督伟确实来信了,揣在周芳龄口袋里,还没有看呢。
把信拆开,里面的内容让人费解:青:
你应该为我的孤陋寡闻而羞耻。
我一向自认为读书不少,称得上通今博古,思想不俗。可当来到这大地方以后,才知道我原来不过是一个乡下的私塾先生。我的同学象我这样守旧的不多,思想十分活跃,没有框框。他们多半早就腻烦了老生常谈的—套,自信中国的未来将由新的一代思想家勾画蓝图。你不须感到害怕,那种祸从口出的时代巴一去不复返了。中国的今天很象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一个思想大解放的滚滚洪流来到了。假如我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把你改造成一个新女性,做新时代的先行者。
我们学校里经常有舞会。假如你是我的同学,我会把你介绍给那些外国留学生,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东方的女性有多美!然后我要当着他们的面吻你,让他们知道,我们中国人也并非总是那么内向的。
我想你,亲爱的!快给我寄来一息乡土的温馨吧!我那在地下坑道里爬行了多年的疲惫的躯体,需耍一余柔暖的床!盼尽速回信。热烈地吻你。
你的督伟
周芳龄把这封信反复读了三遍,对“文艺复兴”、“内向”和“地下坑道”这些词语的含义似懂非懂。她不愿意拿自己的情书去请教爸爸,只好猜测着理解。信里有些内容使她不安,但她是崇拜何督伟的,坚信他不会有错。关于舞会,她过去毫无了解,只是听说,最近有些人深更半夜在大街上跳舞,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很难看,她不敢前去一饱眼福。难道大学里也有这样的舞会吗?那么,何督伟是抱着谁在跳舞呢?
她想象着一个使她不舒服的场面……
当曲振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周国强已经睡着了。周芳龄则完全沉浸在想象中,没有听见来到背后的脚步声。
山里人的习惯,谁家收到一封信,可以大家传阅。收信人有时是因为不认识字,依靠这种传阅来把信上的内容搞清楚;有时是为了让邻居们分享他家的幸福——儿子在外有出息,女婿对丈母娘好,下放干部回城了还不忘老“三同”户等等。
曲振声依照山里人的习惯,站在周芳龄背后看信。
周芳龄突然发现背后有人,吓了一跳,连忙把信收起,扭转头来。
曲振声那副似笑非笑地抽搐着的面孔使她吃惊。
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周国强从梦里醒来,杨瑶月买菜回来了。全家人十分热情地接待着这位山里来的贵客,照例先打听九龙山的故人和新事。
吃了饭,曲振声说他下午就要回去,车票已经买好了。周家的人无论如何要留他在这里过夜,周芳龄再三要求他交出车票来,她去给他换一余次日早晨的。曲振声十分坚决地说,“不,不,要挖红薯了,耽误不得,一打霜,红薯就会烂在土里。”
“过一夜也不行吗?”
“乡里的事是这样子,季周不等人。”
他们听他说得那样恳切,也就不好强留了。不过杨瑶月很后悔,午餐弄得太马虎。原是准备晚餐多备点好菜,喝杯酒,没有想到他下午就要走。她埋怨说:“瞧你这小伙,这么远跑来,当天就回去,预先也不说一声,让我怠慢你了。这怎么好意思,不象话呀!”
曲振声说:“乡里实在很忙,我好不容易抽出一天时间来,一来看看你们,二来,……二来……我还想去看看那只鹦鹉。”
山里人是这样重情义,连一只鸟儿都挂在心上多年,实在叫人感动,周国强和杨瑶月为此啧啧不已。现在离上车的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周芳龄同母亲商量好,请她在家里准备送给曲振声的礼物,她自己陪他上动物园去。
展览鹦鹉的地方永远是那么热闹.但这一回,曲振声已经找不到自己那只鹦鹉了。
没有见到鹦鹉,曲振声很伤心。这一次上长沙,整个都是伤心的。他想他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来了。还来做什么呢?为了人?人是别人的;为了鹦鹉?鹦鹉不见了。
游人不时向他们瞟来一眼。周芳龄长得美,引人注目。也有人打量着他俩,一个是这样葱嫩的姑娘,一个是一身土气的乡里人,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曲振声知道人家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卑,可又不服气。他已下了决心,要跟周芳龄把一句话说清楚,一定要说清楚。他提议在一个无人的地方站一站,要在这里把那句话说出来。
“振声哥!”周芳龄仍象从前一样亲热地称呼他,“我看你这回来跟上回不一样,你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讲吧!”
曲振声眼圈红了,要说的话堵在喉咙口。
“你是为了鹦鹉么?”
曲振声的眼泪滚出了眼眶。
“都怪我不该把鹦鹉送到动物园来。”
“不,不提它了。”曲振声终于开口说,“我有句话要对你讲,不晓得你听了会不会骂我。”
“我怎么会骂你呢,你对我那样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
“你还是把我忘掉吧,记着一个乡里人没有什么意思。你有了对象,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要专心服侍你爱人。我跟你认识一场,算我有福。你回城里多年还不忘记我,我感恩。只是以后我再也不会来了,这是真话,再也不来了。分手前,我要把我心里的一句话讲出来,憋在心里,不是味。”
“你讲吧!”
“你晓得么,我们山里人也……也……也晓得那个,我……我是喜欢你的。”说完,他脸一红,泪一涌,赶紧用衣袖揩了揩眼泪,转身就走,一路小跑奔出动物园去,不让周芳龄跟上他。
他不愿意回日省庐取东西,径直奔车站去。
在开车以前,周芳龄拿着他的东西和送给他的礼物赶到了,千叮万嘱:“振声哥,你以后还要来呀,一定要来呀!我永远把你当作亲哥哥,谁也割不断我们的关系。你一定要来啊?一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