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形势发展很快,政策一项项得到落实。一九五七年错划的右派要平反了,农村的地主富农也要摘帽子了。还有在动荡时期中那些以种种罪名被打成反派的人也要一一甄别平反,恢复名誉。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解放有用的人材,调动全体人民的积极性,以便团结一致投入工业、农业、科技、国防的现代化建设。
事实上,有些人即使解放出来也已经没有用了,但并不能因为他已经无用就不恢复他的名誉。政治上的问题关系到人的一生,不仅当事人自己,还有他的家属子女。他们已经委曲了很长时间,哪怕奄奄一息了,给他刷清冤枉,也是十分重要的。至少他在临终前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这对他的亲人无疑会带来积极的影响。
周国强就是属于需要平反的人。平反的事还看不到一点希望,可是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了。第一次中风看着看着好些了,他性急,要起床走动,不幸又一次中风。这一回比上一回还严重,连说话都吐字不清了。杨瑶月急得团团转,生怕老头子过早地死去。人一死,再平反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呀。
大儿子周周高早已写了一份详细的材料递到农科所要求给父亲平反,三个月没有回音。杨瑶月亲自出马,找了这个找那个,就是不敢去找全正清。她宁肯转弯抹角托人去疏通关系,也抹不下脸来当面去求他。人都有个自尊心哪,到过去的仇人面前去哀求,请他宽恕,请他怜悯,这样的事谁能做得到?她无可奈何,只好埋怨老头子:“你看你,那时候做的好事,到今天还在吃苦头。你昏了头啊,得罪了全正清,有你的好处,他那种人是打不倒的。只要他不倒,他就是老虎,你就是羊。你还不明白么,从来都是搞业务的人吃亏。你以为你是副所长,专家,就能跟他斗一个你高我低。你斗吧,斗得好,他的党委书记照旧,你却成了阶下囚。你的命运掌握在他手里,他能给你平反么?”周国强听得恼火,憋足一口气,喷出一句话来:“我这就死,他总该解恨了吧?”
全正清像一座山,挡住了门前的路。全正清象一把锁,锁住了牢狱的门。周国强恨他呀!
没有料到,有天晚上,快到熄灯睡觉的时候了,全正清突然出现在周家的门口。
杨瑶月楞了,望着全正清半天没有眨眼睛,既不打一声招呼,又不请客人屋里坐,只是摇着床架喊醒周国强:“老头子,哎,哎……”她叫他望门口。
周国强见是全正清来了,冷冷地说了声:“哦,是……是找我?”他挣扎了一下,表示自己无法坐起来,
全正清微笑着跨进门,来到床前,按着被子说:“不要动。
杨瑶月连茶也不记得倒一杯,站在一边等全正清开口,看他到底说些什么。他们希望他谈谈平反的事,可他偏不谈,只是询问周国强的病情,说了些似乎是关心体贴的话。杨瑶月忍不住,问他说:
“我们那个要求平反的材料你看了吗?”
“看了。”全正清脸上露出难色。
“打算怎么办?”
“耐心点,耐心点。”全正清断断续续地说着,“会解决的……积重难返哪……不过,放心……啊,会解决的,我负责……安心休养,不要性急。”
他这种态度令人生厌,官场上的一套,深不可测。再问他,他已无可奉告了,好象深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全正清走后,周国强夫妇竭力猜测他此行的目的。杨瑶月认为,他可能是准备解决问题的,只是遇到了阻力。夜访的目的是送来一颗定心丸。周国强认为杨瑶月天真,想得美。他估计全正清是来刺探情况的,看看周国强还能活几天。说些宽心话,目的是防止继续往上告。他耍的是软拖的把戏,一直拖到人死了,平不平反也就没有意义了。
周国强的猜测是符合一般情况的,有些人对待纠正历史错误就是这样,能拖就拖,能搪塞的就搪塞。党中央三令五申,报纸上也天天喊,总有一些干部充耳不闻。在公开的场合虽然总是高喊要贯彻中央的指示精神,一转背便对知心朋友说:“可不能太积极了,谁知道将来的政策变不变。稳一点,慢一点,让别人先搞吧,将来万一宣布这是错误的,也好交代。”还有人干脆把平反说成是右倾翻案,对当今的政策简直怀着仇恨。过去给周国强定案的那些人,如今大大小小都是官。甄别平反的大权掌握在他们手里,怎能指望他们那样慷慨呢。甄别了,平反了,不就证明他们过去搞错了吗。
杨瑶月不死心,她把周周高叫回来,让他写一份申诉书,寄到中央组织部去。躺在床上的周国强着急了,捶得床边嘣嘣响。
“你又怎么啦?”杨瑶月问
“不……不……不……”周国强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挤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来,“不要写了。你们还……还没有……看透么,我的平反,是……没有希望的。告到上……面去,过几天又……转……回来,得罪人,永远别想,他,他们给我平反了。”
“那你就背着反派名声去见上帝?”
“上帝……不管你,是不是,反派。”
“可是你知道么,你的问题不只是关系到你自己呀。”杨瑶月坐到床边说,“自从你当上这个不明不白的反派,我们一家人吃了多少苦,你还记得吗?在你取消工资的那两年,差点饿死人啦!你在世,我们还能活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小龄吃什么?当年你要我退职支持你的事业,我二话都没说,听了你的,现在我变成了靠你养活的人,你不为我着想么?”说着说着,她哭了,“要是你能平反,说不定可以补几个钱的工资,我也有个指靠啊。又不说要你自己去求人,我们写个上诉材料有什么不可以呢?要是担心材料转回来,我打算自己上一趟北京,就是拦路喊冤,我也要去碰一碰运气。
嘣!嘣!嘣!
周国强又捶响了床铺。他也流泪了,但脸上的表情是坚毅的。杨瑶月知道他又要说话,只好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无……无……”周国强嘴唇开始哆嗦,经过极大的努力,才说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来,“无论……告到哪,都要靠……全正清……开恩。我……我……不求他。死……也要死得……有骨气。高儿!”他活动着手腕,向周周高招手。
周周高移动椅子坐到床边去,俯首听着。
“……我死了,你……你妈,你要……管啊。小龄……给她找个工作。你是……大哥,有责任。”
周周高频频点头。杨瑶月还想说什么,被儿子用眼色制止了。屋里保持着安静,两双焦虑的眼睛望着病人。他疲倦了,闭上眼睛,象是睡着了。
周周高用手势告诉母亲到外面去说话。母子俩轻手轻脚地走出门,下了楼梯。
“妈,再不要跟爸爸谈起平反的事了。他现在认定了,问题是不会解决的。人到老年都固执,又加上总是碰钉子,他完全没有信心了。为了他的病早一天好起来,我看不如就着他的性子,让他看到一家人的骨头没有软下去,他会高兴的。心情高兴,病才好得快。老是叫他激动,就怕他再次加重病情,甚至……上诉材料,我回去写,写好了就寄。我看用不着您亲自上北京了,爸爸要有人照顾,您不在他身边,他会受不了的。”
杨瑶月听儿子说得有道理,便都同意了。但她总觉得事情是不可靠的,每天钉着这个问题想来想去。老头子注重骨气,不求人,固然是好。但人在世界上生存,有几个是不向环境低头的?连山上的树也不得不为了争夺阳光而弯曲身子,从大树和峭石的空隙间探头上去。
不低头,要有敢死的勇气。
杨瑶月没有这个勇气,她要活,要看到挺儿与家人团聚,要让小龄谋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和她姐姐都能有一个满意的丈夫。她认为,做父母的,只图了结自己一生是自私的。有了儿女,就不能完全依自己愿意的方式活着。
老头子不能对这个家庭负责到底,除了做母亲的,又有谁能代替?这几年,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为人,因此招来责难和鄙视,她不是毫无感觉的。有的人可以刚直不阿,有的人必须忍辱负重。她知道自己是属于后一种人。
她把老头子照顾得好好的,再不跟他谈起平反的事。这个家庭的生活很有一点小康意味。可谁又知道女主人的心!她每时每刻都在焦思苦虑。
有一天,茹小明来找周芳龄,周芳龄不在。杨瑶月灵机一动,十倍热情地接待了他。临走还把他送下楼去,违心地说了许多话。
“小明哪,你越来越有出息了,杨阿姨可喜欢你呢!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每次到我们家,总要吃了饭才走。你说杨阿姨做的菜比你们家的好吃。唉!文化革命一来,人都疏远了,你很少在我们家吃饭了。你爸你妈也不上我们家来玩儿,嫌我们房间太挤啦!没关系,你可以常来。我们小龄三天不见你就要念叨呢!青梅竹马的小姐弟,到底不一样。”
茹小明听着听着,脑子活动起来:难道周芳龄正处在三岔路口?杨阿姨的话是不是一种暗示?也许她并不同意周芳龄跟何督伟好,而是倾向于我?
天真的茹小明心中重新升起了希望,决定不顾一切,缠住周芳龄不放手。反正那研究生不在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开始时,周芳龄为了开导茹小明,使他从不可能成功的追求中回过头去,每次来找,她都愿意陪他走走、谈谈。后来,她发现这样不行,有意对他冷淡一些。杨瑶月为此着急,同女儿淡了一次话。
“小龄,你就不能对茹小明热情点儿么?”
“他……暗!您不懂。”
“你知道么,你爸的平反,得靠他老头子哩!”
“那也不能为了这,就去跟人家不明不白呀!”
“你反正是没有结婚的,青年男女之间,怕什么!”
“妈!”周芳龄很惊讶,想不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又不是叫你去跟他胡来,在一起玩玩,多去他家里走走,有什么不可以?”
“您不知道我的情况吗?”
“知道!”母亲说,“妈并不想操纵你的婚姻大事,只是希望你也为这个家庭想一想。人要学聪明点儿,可以利用的条件就得利用,傻乎乎的,就寸步难行。人家党委书记的儿子愿意跟你好,你正好可以跟他家里人搞好关系嘛!要是他们都喜欢你,你可以给我们传个话嘛!两家人中间有了一条线,事情就好办了。你爸爸那些问题,只要全正清诚心帮忙,他完全可以设法把它勾销。决定权虽然在上头,可提供材料的还是所里呢!妈是没有办法才跟你说,你也替我分一点忧啊—”
“这不是要我去捉弄茹小明吗,我不。”
“好,你不,你去吧,孩子,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妈为了你,把心操碎了。我低三下四,受够了你们的鄙视。你和你爸一样清高。你们去清高吧,我也再不低三下四了。你爸一死我也死,这间屋留给你。”可怜的杨瑶月,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