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母亲不理女儿。这个家庭的日子,在完全的沉默中度过。
一到夜晚,整个小院子都是无声的,这里的生活好象已经结束。不过最近,院子里来客较多,都是来找骆驼的。从他们的谈话可以知道,他们与骆驼同病相怜。过去是从不联系的,现在才突然产生了串门聊天的兴趣。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全都信心十足地劝骆驼去找原来的组织单位,重新甄别他过去的右派问题。骆驼的态度总是一句话:“不,我跟你们不同,我有罪,我不能翻案。”那些人听他这样说,只好摇头一笑,坐不多久就走了。
于是院子里又安静下来,象一个墓窟。
假如仅有一个人,沉默是出于不得已,也许略能忍受。一个家庭处于沉默中,是不能忍受的,也是不能持久的。要么和解,要么大吵一场,各奔东西。
周芳龄已不能忍受了,她找母亲说话,一次又一次,母亲只是“晤”一声便没有下文了。她知道应该讲一句怎样的话,才能叫母亲把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那天她终于说了:“妈,我听你的。”母亲果然有了笑容。
那天她鼓足勇气,在茹小明家里玩了一个下午,吃了晚饭才回来。杨瑶月急于打听情况,趁周国强睡着了,问她:
“他家里人都在吗?”
“都在。”
“待你也还热情吗?”
“还好。他爸老盯着我看,叹气,”
“周可芬呢?”
“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是假心假意,话里有话,这回见了我,好象也还诚恳。”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问了我们一家人现在的情况,问一个,咂咂嘴,摇摇头,好象也还同情我们。”
杨瑶月听了很高兴,叫女儿经常去走走。可是,周芳龄只是应付,去了一回就想不起来要去第二回。
过了几天,茹小明找上门来了,说要带周芳龄到他们家里去看一个人。问那人是谁,他不说,只是神秘地笑着。杨瑶月不问底细,连忙催周芳龄赶快跟他去。
时间已经是夜晚,天气冷,街上行人不多,交通规则也放松了。茹小明用自行车把周芳龄带去。下车以后,他告诉她:“你见到那个人,先别惊动他,到时候该怎么办,昕我的。”
一切依着茹小明的吩咐,悄悄地进门,不声余,静坐在客厅里,偷听全正清卧室里的谈话。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骨气的青年,跟你爸爸一样。”这是全正清的声音,“可是,你也太倔了,牛脾气!你把世界上的事情看得一成不变。是这样吗?不变吗?你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当初你对专案人员说,坚决与家庭划清界限,脱离父子关系,所以不再回家。现在呢,还是那个原因不回家吗?全伯伯见识广,看人看得透,我就看透了你心里的想法。这回把你从乡下接回来,是我的意思,没有跟你家里人商量。我想劝你回家去看看。你爸爸已经两次中风,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你知道么,他就是在你到了长沙不回家的那天晕倒的。你爸爸偏爱你呀!这我们都是知道的。
周芳龄差一点忍不住撞进门去,那不是二哥吗,二哥,多年不见的二哥!
茹小明用手势把她制止了。
“我找你回来还有一件事。”全正清的声音继续传来,“你爸爸那个政治结论一直背到今天。我想把他那些问题重新甄别一下,到底是不是属实。依我的看法,只有一个人检举,应该是不能成立的,可当年搞专案的同志,坚持说那不是一般人的检举,是个特殊情况,不能轻易推翻。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能因为我是党委书记就根本无视别人的意见吧。看起来,解铃还得系铃人。你好好想一想,你当年检举你爸爸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你又为什么要来那样一个检举呢?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压力?专案人员找你谈话是怎么谈的?有没有故意启发你和威胁你的意思?你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解铃还得系铃人,解铃还得系铃人啊!”
有人走动,象是全正清的脚步声。
“文化革命,唉!好一场革命啊!”全正清深深感慨地边走边说,“父子脱离了关系,朋友变成了仇人。我和你爸爸也都曾经跟你一样认真。太认真了!认真地整人,认真地报复,认真地记仇。搞来搞去,得了好处的是谁?是我?是你爸爸?是你们青年人?都吃了苦头,伤了元气。争夺呀,欺诈呀,利用啊,贿赂啊,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安静不了,安静不了。这样的日子,人都要短命。就是到了今天,还在搞。不信,你回去问问你那个小妹妹,她真的喜欢我们小明吗?她找了一个研究生,很满意。我们小明碰壁了,回来抱着枕头哭,把气都撒在他妈妈身上。你周阿姨爱子心切,生怕他有个兰长两短,一怪怪到我头上,说我不该跟你爸爸结仇。纯粹是胡猜乱想。青年人之间的事,跟大人有什么关系?爱谁不爱谁,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奇怪的是,你家小妹就在拒绝我们小明以后,突然之间又热情起来,从不登门的,主动找我们小明玩来了。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奥妙?我告诉你,今天我把你找回来,跟你谈这些问题,可不是为了要跟你们家结亲戚。强扭的瓜儿是不甜的。我已经烦透了人跟人之间那种尔虞我诈的关系。什么事情都讲利害,就是不讲原则。我把这些话都告诉你,你可以去告诉你爸爸妈妈。你爸爸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懂得我的意思,不会怪我说得直。”
周芳龄听不下去了,也不好闯进去与二哥相见,羞红着脸,不辞而别。
茹小明推着自行车追上来,连问听了他爸爸的话有什么感想。周芳龄不开口。
时间已过十点,公共汽车停开了,周芳龄想单独走回家去是不实际的,只好仍旧搭坐茹小明的自行车,让他送一程。
寒冬的夜晚,一男一女同坐一辆自行车在街上过,是引人注意的。街那边一些刚下火车的旅客,纷纷摆过头来望着他们。
这里是通往日省庐那条小巷的街口。茹小明刹住车,要周芳龄回答他先前提出的问题。
“茹小明,我很惭愧。”周芳龄坦白地说,“你爸爸说对了,我上你们家去是有目的的。你别理我吧,我变坏了,真的。我再次向你说明,我,不会抛弃何督伟,不会的。我和你,只能是同学和朋友,请你再别为我分心了,我诚恳地请求你,好吗?”
茹小明倚着自行车,呆呆地站着,久久说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流着泪。
“早点回去,再见!”
周芳龄伸出手来告别,茹小明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相持了很久,才不得已松开。
分手以后,茹小明一直望着她的背影,不舍得离去。
街对面站着一位刚下火车的旅客,饶有兴趣地看了这一幕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