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水温令在木桶中泡着的千桃感到满足,她适意地闭上眼。
对所有生物最有伤的就是火和高温,人间却是以火发展文明的,或许动物还会喜欢温水,但她毕竟不是人、也不是动物,若像人一般用热水泡澡也会令她不舒服。
低首望着水面的波纹荡漾,被火光映得澄透灧灧又如此深遂的水令千桃迷惑了。
一如命运,即使她算出了表面,却算不出为何会发生这些事一般,即使她知道自己也在其中,也无法改变这必然会到来的命运吗?
情绪蓦地有些低落,她立起身,跨出桶外,颗颗晶莹的水珠滑过细致若花瓣的肌肤,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她拿起瑢灭为她准备的绫巾拭乾身子。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妖精都不同。
妖精喜过与世无生的独居生活,就是住在村里的妖精,也是鲜少与神们打交道;梅精住在樊府里,虽然千桃并不明白她住在樊府的理由,但她从梅精的眼中便知道,梅精和其他妖精一样,是喜静的,她和她不同,梅精住在人间是有理由的。
而千桃,只是和人一般,喜欢热闹,无法忍受独自一个人。
虽然她明白人们的寿命有限,无法伴她长久,但她仍非常喜欢和人相处,有时,她会以为自己也是个人──或许只是个有妖力的人。
对人的感情,她了解得比凰鸟多,却仍是很少、很少的。
甚至……千桃侧首,浅浅笑了,甚至她有些地方还不及凰鸟。
穿上衣裳,她走出屏风,一阵冷风吹得千桃睁不开眼,又没关窗了。
天结国的侍郎在那日表演后没多久才托人送来的黄金耳环映着灯光,静静的独自躺在梳妆枱上,上边镶的珍珠泛着澹澹柔和的白光。
飘雪了。
没有风,水意仍丰的雪,一片、一片地落下,不知何时,变成大雪。
她抚着窗棂,静静地望着这场雪。
不觉寒冷,不知望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了多久,只看到,雪一点一点地,将园子里的景物染成白色。
她的眼,乌黑明亮,像是上等的黑曜石。
映着渐渐被雪掩住的假山流水,她的眼中,彷若藏着另一座园子,将这座园子看不清的,透彻得映个──纤毫毕现。
小姐慢慢地抬头,望着灰色的云,云很低,低得就算此刻有人由空中跳下来她也不奇怪。
坦然接受绿梅不是人这件事,并不难。
妖魔是会害人的。
几乎是每一个和妖魔有关的传说要告诉人的。
他们会迷惑人心,使人沉迷、使人失心、使人……死亡,他们会吸取人的所有精气,变成那个人的模样,再次出来害人。
但要她相信因为绿梅不是人,而会害她这件事,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绿梅和她从小一起长大,若要害她,有太多机会了。
但若绿梅不是人,那么……
她无法抑止地,开始想起了绿梅说的话。
她一直以为,绿梅只是早熟。
又是女婢,所以沉静、寡言,她会倾听她的烦恼,却很少说什么;她会将她拥入怀中,当她哭泣时……绿梅不止是伴她长大的女婢而已,她是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母亲、她的……一切、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便一直住在那座美丽的楼阁里,爹娘都只在每日的例行问安和年节吃饭时见到。
只要不去期盼,就不会失望。
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女儿对她爹而言,只是一个为他拓展财源的工具──虽然如此,她仍然有着身分和锦衣玉食。大户人家的女眷一向美丽,而她有着袭自亲娘的花容月貌,远胜过她其他的姐妹们,她知道爹特别喜欢她,她的美丽能令他有更多机会。
因此她能够独居在幽静的楼阁中,过着平静的生活──在出嫁之前,虽然没有亲情。
富贵富贵,富后求贵,他希望能利用她的美丽更加巩固樊家的势力,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而他也做到了。
她一直是孤独的。真正伴在身边的只有绿梅,她是如此寂寞难耐,以至于将所有感情的寄托,都给绿梅,却没有想过,她是否会接受。
她也没有拒绝不是吗?
绿梅为什么愿意陪着她?
当她向绿梅索讨回应,有时,是她清平的脸庞上澹澹的微笑;有时,是她伸出细长的手臂,安心的气味拥抱着她,她一直以为,性子冷澹的绿梅,那就是回应了。
她当时不懂,她只知道将所有喜悦、所有伤心、所有难过和所有期待,给绿梅。
在她前几日追问时,她曾澹澹地说,她已经千岁了。
绿梅看来并不喜欢对她提起千年中的事,又或许,绿梅本就不爱开口而已。
绿梅所见过的喜怒哀乐,和她的比起来,她应是微不足道的吧?她为何愿意听她无聊的悲春伤秋、无病呻吟?想起自小到大拉着绿梅说过的无聊事,她现下只想掩脸呻吟。
蠢死了!
绿……正要唤人,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名男子,小姐呆了呆。
一个……人,由上面跳了下来。
不……不是她头上的屋檐,也不是那看来有点距离的围墙,而是……是……天上?
她方才只是想想而已,怎知道真有人从云上跃下?
抚着心口退了两步,小姐睁大莹亮的眸子瞪着这名看来凶恶的男子。
绿梅──还没想出该怎么反应,便不加思索的喊了出来。
那名男子只是扬手,一条在日光下过于刺眼的长蛇便灵活的缠上了她纤细的颈项,安静点。
……才看清了那长蛇其实是一条细细的银链,一端绕着她的颈间,另一端则紧紧地拉在男子手中,被人这样要胁,她倏地住了口,小姐抬起了原本抚着心口的一手掩住了口,呼吸仍有些急促,她仰起被人拑制着的颈子,另一手仍抚住受到惊吓的心口,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只是来讨回我的天石的。
我……我拿了你什么东西吗?确定他手上的银链暂时不会绞紧,她才轻轻地开口。
我的另一半。
小姐深吸口气,试着端出一点气势,这、这位大哥,你整个人看来好好的,我从哪拿走你的另一半?你说话要凭良心呀,若是缺钱花用你放开妾身,妾身拿给你就是了。
男子眯了眯眼,狠戾的神色自眼中一闪而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仍是决定花一点时间沟通。我要你的眼。
啊?她呆了呆,不是在说什么另一半吗?怎么会扯到她的眼?
你的眼是我的另一半。人间的众生理解力之差实在令没什么耐性的他颇不耐烦,他再重复了一次,收紧了银链便要上前拿回他的东西。
小姐瞪大眼,什么跟什么?
猛力拉开门,绿梅最怕的事情仍然发生了──
不行!绿梅冲上前,毫不犹豫地伸出纤细修长的指,指尖处瞬间新生出了细长雪白的根,缠住了僵持在空中的银链,廉贞并未使力扯着就已令绿梅必须耗尽全部力气拉过,她慢慢地将银链一点、一点地拉过来,小姐连忙趁着银链松下时解开受制的颈子。
本命石被拿去当成个人族的眼他已经很火大了。廉贞冷冷地望了这阻挠他的梅精一眼,这回可不会有千桃帮她了。
小姐第一次看到绿梅现出非人的模样,她却不害怕,只是还在想看看绿梅是不是耽心、是不是着急?如果有一丝丝忧虑出现在她一向平静的脸上……她一定非常开心的。
他轻轻一抖银链,缠在其上的树根便全碎成段段抖落,绿梅则是在廉贞一有动作时便切断了指和树根的连接,将小姐护到身后,隔窗和他对峙着。
“……他说,我的眼是他的另一半呢……”这类似情话的话可不是情话,方才那名男子可是真的打算将她的眼挖出来的。
“我知道。”
“那是真的了?”小姐张大眼,她的眼何时变成别人的另一半的?
“你不会想为了个人与我为敌吧?”廉贞并没有把梅精放在眼里,千年修行不易,他不以为梅精会为一个寿命不过数十载的人族赔上道行,也不想花神力在打斗上他暂捺下火气,决定给梅精一些时间考虑。
绿梅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本来只打算借天石到小姐寿终而已。”
当然如果到小姐寿终,天石都还没主子来领她便会顺理成章地接收下来,妖力于妖精,约莫就是钱之于人族,都是多多益善的。
“借?”廉贞将银链绕缠在手中绕着,玩味着这个字眼,“那么主人不想借,是不是应该归还?”
那,既然是他的,我们还他好了。小姐隔着绿梅望着立在窗外的廉贞。
绿梅侧过头,小姐,你会瞎的。
为什么?小姐有些莫名奇妙。
绿梅没有解释的意思。
事实上,绿梅仍在思考,多年前那名小小的女孩、眼前这可人的小姐,是不是值得她为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一搏……她知道若以妖精独善其身的性子,他说的没有错,她根本不用来淌这浑水,也不需要为一名人族毁千年修行,但她不想看到……
廉贞哼了声,梅精这么说,是不打算还他了?不过一名人族,瞎不瞎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为了下凡,他已犯天条放恶神入天界了,就算多杀只妖精,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容不容易得手而已。
思及此,不再给她思考空间,他再没犹豫,一扬手,银链便成一片银浪卷来,绿梅微微蹙起眉,快速地由怀中掏出一张黄符,将双手合十,黄符夹在掌间,闭上眼催动妖力。
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打斗。
先天上,她便是被克的一方,后天她也不及天石的神力──即使只有一半,她不能存有任何侥幸。
银浪以势如破竹的攻势袭来,在将打到绿梅时,彷佛碰到了一面透明的墙,硬生生地被挡了下来。
廉贞轻甩手收回了银链,有趣。我不知道妖精也会用人族的道术。
绿梅不语,也学他似笑非笑,事实上是没办法开口,他的力道之强劲让她非常怀疑她能不能撑超过一刻。
廉贞手中银链顿时变得银光烁乐,他不再试探,使力地一下一鞭地落,每一次落下的银链都将隔着他们的墙和窗打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木屑、泥沙和冰雪飞扬,也将原本由道术布成的墙鞭出一条条白色的细纹。
自从知道绿梅非人之后,小姐才突然发觉她对这个世界有多寡闻,这名莫名奇妙便要挖她的眼的男子还说她的眼是他的另一半?
所以想必这名男子也是精怪之流了?
对了,上回出现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也是在讨天石,而这名男子听起来似乎是天石的主子,他说他要她的眼,而绿梅说她会瞎,是因为她的眼便是──天石?
思考了好一会儿,才似懂非懂地想通了一些事,虽然不懂她的眼为何会是……呃,天石?但……
别打了,我还你。还没想出个头绪,便见到绿梅快要撑不下去,小姐再也不能想,急道。
透明的墙上布满了细纹,彷佛随时会破裂的不堪一击,最后一鞭落下,道术布成的墙像泡沫般粉碎,绿梅扬手接住止不下来的银链,不让银链伤到小姐。
绿梅放手的同时,原本夹在两掌中的黄符随着她放手碎成焦黑的粉末飘散,银链似蛇般缠住了绿梅洁白纤长的手臂,随着银光闪烁,像有生命似的不断地深陷入她的臂中,妖力随着银链的缠绞不断流失,她迟疑了下,接着便毫不犹豫地断了被缠住的手臂。
小姐先是瞪大眼,接着掩脸不敢看,廉贞听了止住了手上的动作,扯回银链望着这名识相的人族,本是细长的手臂已变回乾枯的树枝,绿梅用剩下的手撑住残破的窗棂,抬首看他。
“我还你。”小姐放下手,看了一眼绿梅,没有血让她放心许多,忘了绿梅本就不应该会流血。望着他,有些颤抖,仍是鼓起勇气道。
绿梅没有流血,只是渐渐开始改变模样。